返回第四十七章(2 / 2)无字花笺首页

“我平时没注意到你在刺绣。”

“因为你都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刻陪在我身边了。”

景行低首沉默。她似是随口一说,笑着把刚绣的那面绸缎翻转给他看。那是一条红喜巾,上面绣了龙凤呈祥,富贵牡丹的图案。蜷曲凤尾用七色线绣成,光彩夺目。但是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景行大吃一惊,或是说她在讲出这句话时的衔笑表情,就像让他替她倒杯水那样平常。

“你能替我卖些钱吗?这个绣工总是值些钱的。”

他闷声不响,因为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旋即从她淡定的眼神中读出了原因。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失落,也是一种绝望。她那时候静若秋水的面孔,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仿佛随时都能迎来冰冻三尺的严寒,封住她最后的心情。

他从怀里拿出了钱袋,把里面的十几块钱都拿给她,从她那里拿走了绣布。面对她惊讶的神情,他平静地回答“卖出去总要花些时间,这段日子你不能没钱用。你用我的钱总可以吧。”

她轻嗤一声,把钱全部收入囊中。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她的手艺确实好。景行在北平城奔波了数日,终于在前门大街找到个绸缎庄的老板愿意收她的手艺。但他见不到绣娘本人,恐这东西来路不明,又不敢收,一直追问是景行何人。若说是哪家小姐还是姨太亲自卖绣品,店家肯定更加不信。

又见他脸色尴尬,老板遂冷声道“你还是明日带她亲自来一趟吧。现在世道乱,说不准哪天俄国人打来了,日本人又打来了,好师傅都跑南方去了。若她真是个行家,我还会有钱不挣吗?今儿您就请回吧。”

他无法,只好悻悻归来。正好她吃饭,闻言倒笑掉了筷子,于是捧腹道“明天我和和你去一趟就是了。你也真是个笨人,话也不会说。以后要是去读大学,被人骗走了该怎么是好。我可不希望,你被除我以外的人骗。”

次日,她真的与他一同前往。等她打扮好开门,景行又吃惊地睁大了眼。她脱去了姨太的艳丽贵袍首饰,而是穿了件浅粉色的旗袍,再外了件淡黄色的袄,又围了白围巾。头发虽然挽髻,但一离开王家坐上车子,她就立刻拔了固型的碧玺簪子,从包中拿出几朵景行很熟悉的浅粉色绢花,梳了一个很简单的辫子。在整个过程,她都保持着很从容的微笑,像是去赴一场期待许久的宴会。

到了店里,老板对着她上下打量了很久,一定很怀疑眼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手艺。她依然淡然道“老板,给我绣架和一尺白绢,我绣给你看。若是不好,我赔你十倍的布钱。”

老板这才信了,让伙计替她准备好东西。在她刺绣时就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姑娘,看你这手法就知道是老手了。我看你还年轻,学了几年呀?”

“您过奖了,老手称不上,七八年还是有的,勉强拿得出手。”

老板并非奉承。当年的董月娘是苏绣名师,孟氏又一贯在此事上讲究,哪怕她百般不愿也必须每日练一两个时辰,加之后来收心发狠学了两三年,手艺高出寻常缝补的妇人许多。

老板又问“那个小哥是你什么人?”

她含笑反问,绣好几朵瑞香,“老板你看像什么人?”

“看您这样子,就知道他是您相公了吧。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景行很是尴尬,正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在混乱的脑海中组织着语言。若昕并不否认,平静地笑道“您别看他有副好皮囊,可是个笨人,话都不会说。昨天我让他来卖布,居然又给我拿了回去,让我好一通骂。”

老板好奇,又问“那昨天他怎么都不肯说呢。不怕您听了恼怒,如今兵荒马乱,顺手牵羊,坑蒙拐骗的事多了。我也怕收了来路不明的东西。”

“还不是他好面子,怕人家说他还要靠内人做绣活补贴家用。但是就他一个月挣得那点钱,哪够用呀。你说,大前天

天才上交给我那么少的薪水,他自己倒是一点私房钱都不留了。你说他是不是个笨人。我哪敢让他一个人空手出门。”

她仍是哂笑,不时抬头挤眉打趣他,似乎很沉浸于捉弄的游戏中。当然她从小就喜欢做逗弄他的事,景行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次却闷闷不乐。他明白那只能是捉弄。

老板颔首道“唉,世道也艰难。不过听你的说法,你先生一定对你很好,领了薪水都交给你,这样的男人才是嫁对了。”

“他向来就是个死心塌地的人。”她轻笑一声,翻手一针后剪断线头,把成品交给老板看。

走出店门后,她拿着那块龙凤红绸卖的一块五毛钱,仿佛终于恢复了谢家三小姐的欢欣,笑道“我们去吃东西,今天终于轮到我请你咯。”

景行板着脸,白了她一眼“当然是你请我了,我的钱不都给你了吗?”

他气得扭过头去不再说话。她凑到他身前说“别人才刚夸你对我好,你就甩脸色给我看,也太不厚道了。”她又哄道“好了,是我不对。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是蛋黄饭团,炸黄鱼,黄鳝煲?还是桂花高?”

景行的心口像被揪住,猛跳了一拍,回过神来又是北平质朴祥和的热闹街道。他无法存活在美好的梦境里,叹道“我是个下人,而你是……”

她总是能猜出他要说什么,立马不悦道“我不是。我从没有同意过,从来没人给过我选择。何况既没有三书六聘,没有拜堂行礼,也没有洞房花烛合卺酒。什么都没有,他,他”

她说到此处,突然激动起来,像幼时那样捏紧了双拳。但不同的是,她此时满眶含泪,即使发怒也像是柔软无力的抗争,让景行顿时慌了心神,束手无策起来。她把那叠钱摊到景行面前,尽力克制眼泪的滑落。

“他就像买刺绣一样,把我买进他家。你们可以说我是他的下人,是他的奴隶,甚至是他买的鸡鸭猪狗,我都不介意。但是我从来都没承认过,我是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