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白了他一眼,赌气说:“你明明也喜欢这花啊,干嘛要剪了。那我连看这些书的心情都没了。”
高师傅沉默不语,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子。无论何时,他和景行都没有提及那盆素冠荷鼎的事。
事实证明,景行的决定并没有错。他的思想也没有错。爱钱并不是坏事。不爱钱如何敛财,连防患于未然都做不到。一入秋,景行就头晕脑胀起来,身上发了大片的红疹。一开始高师傅以为是过敏了,他逼着景行在床上躺了两天,不让他再碰花。
但后来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全身滚烫起来。高师傅慌了神,忙去请郎中来看。郎中看后论定他患了“烂喉痧”,开了几贴药。但一碗碗药灌下去,除了退烧,身上的红疹并不见好。
最后他把景行从床上抱起,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景行已经听不清楚,任由他取了毯子裹好冲了出去。
等景行再次醒过来,看到他的眼睛肿得厉害。他激动得口齿不清,“终于……醒了。”洋医生这时候也走过来,看到他的情况,又给他打了两针。景行看着那些“水”流到身体里,忽然想起什么事,拉住他声问:“花了多少钱?”
高师傅给他倒了一杯水,哂笑道:“真是个财迷,一醒过来就问钱。我去给你熬点粥,不然你连数钱的力气都没了。”
他轻而易举地岔开话题。景行发现他住在一个单人病房,价格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他谁景行是得了猩红热,因为会传染,不能住集体病房。景行听明白,好多孩都死在这上头。
等彻底痊愈后,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抓出床底的瓦罐。刚一掂起,他就发觉轻太多了。高师傅没有反应,一把抱起景行,把他放进被子里。景行透过窗子,看到院子里只有一些残花败叶。高师傅两个月来都在照顾他,压根没有心情栽花,早就错过了秋季的花期。高师傅只是说:“最近时局又稳定了一些。今年的茶花一定会卖的很好。”
景行直到腊月才被准许下地。高师傅正给茶花苗疏松冻硬的土,然后铺上稻草。景行过去帮他忙。他说这是力气活,孩子干不了,让景行把稻草抱过来即可。他现在极为心翼翼,连骂都不骂一句,一如反常。时局并不像他所说的稳定下来,即使有,也不过是在大浪间的平静。买花的人越来越少,除了几户大家会来采购一些盆景。但和那些采办说话太费力。他们几近蛮横地压低价格,像是来要债的一样趾高气昂。
那几年他们的伙食越来越差,到最后连玉米饼都成了奢望,幸而周围的野菜还很茂盛,景行总是能挖到一大筐,但依旧饿得面黄肌瘦。到景行十岁,高师傅终于下了个决定:去大户人家帮工。景行能体会他的心情。他现在为了两人的生存,不得不去做他最厌恶的身份奴才。
他们拉了一车最好的秋菊,有轻见千鸟和玄墨,徒步往城里去。景行没有想到他最后挑中的居然是谢家。不过也不难想,这一户人家自那次后成了他们的主顾。
的角门已经被好几个花匠给围堵了。他们都带了自己的心血,甚至有上品的雪海和瑶台玉凤,斑斓若曦地在窄巷中盛开。
来的管家哼哼两声,一会儿掐了掐花瓣,一会儿又捏断叶子。但都做出不满意的样子。高师傅并不像他们那样冲上去费劲唇舌地讨好并介绍。他简直成了神仙,靠在车栏上漫不关心,似乎是来看热闹的。
那个管家就快走到他们面前时,景行才发现后面的花匠偷偷地掐歪了他家的茎叶。他气急败坏,正要去和那人理论,高师傅却不动声色地拉住他。那几株歪了的轻见千鸟倒在正中,看上去像快要死的人,显得一车花都得有气无力。
那人居然轻松地吹起了口哨。眼看管家就要上前了。景行立刻把那几朵歪花给掐断,甩在那人的车边。他走上前去,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递到管家手中。以前景行并不明白它的价值,但这几年的阅历足够让他了解,像这样成色的玉虽不是上品,至少也是能入眼的。
毕竟这是林婉华用高知半年的工资给他买的护身玉。管家笑了一声,对身后的人说:“瞧见没,在府里做事,比起能力,更看重的是机灵。这才是最能讨主子喜欢的。”
他让厮领他们进去,自己掂着玉佩走了。
师傅比他更诧异地盯着景行,说:“你。”他瞠目结舌,景行却无所谓地一笑:“哦,我不喜欢那块东西了。”
并不是单纯为送礼,而是景行真的不想再看见它。何况护身这种事向来只能靠自己,比如说现在。
回去的路上,高师傅还是不说话。按照排班,他们第二日就要开始上工,所以今晚必须就赶到。他们在下午最热的时候到了家,高师傅沉闷不语地收拾东西,除了贴身的衣物,工具和书,也没什么能用得上的。大狼在去年冬天死了,景行那时才知道他原来那么老。它死时瘦骨如柴,足足陪了高师傅十三年。
景行把他的项圈一并埋进土中,在黄昏时分和师傅离开。那座原本花叶环绕的屋现在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空气中飘来腐烂和血腥味。荒原上枪杀乱葬的范围越来越大。难怪野草茂盛,连野菜也越来越多,原来盛开在如此一片肥沃的土壤上。
他雇了一辆马车,以为会有很多东西。但一坐上去后才发现寥寥无几。人与行李都没有神气。车夫在前面中气不足地吆喝一声,对两匹马一抽。它们连一声嘶鸣都没有,木讷地跑起来,向夕阳沉沦的方向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