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喃道:“你怎么不种几株樱花呢,多单调。”
“我不喜欢嫩粉色,太轻浮了,和我的庭院风格也不搭配。”他扣好领子,形象与庭院一样的端正无染,笑道:“你若是喜欢樱花,我就派人去找最好的树苗,给你种在住的地方,来年春天……”
“不用了,我也不喜欢。”她骤然打断,拎起包推门离去。
午后若昕正看书,佣人来回报:“太太,外面有个叫锁红的女人,说和您认识,想要见您。”
若昕连忙让他把人带进来。
见人入内,她才相信真的是锁红,惊喜道:“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锁红道:“我来快四个月了,自从去年七月底北平沦陷后,全家就一直往南逃,在长沙,苏州都待了一段日子。今年刚入夏才到的上海,等安顿好了,才敢来看您。这是我亲手晒的茄子干,给您送来尝尝。”
若昕谢过后,让佣人把东西都拿到厨房去,亲手给她泡茶。
锁红比以前精神些许,穿着虽还是简朴老旧,却已没有那股灰暗气。
她笑道:“小姐,你看上去更漂亮了,先生一定对你很好吧。小少爷呢,他还那样黏你么?”
“我们都好。你呢,现在做什么?两个孩子也都大了吧。”
“四岁了,已经能自己穿衣服吃饭,能省我不少心。我在福煦路一户人家做佣,四口人都住在他家。男人腿虽然伤了,勉强走路还是能走的,手也没废,编几个簸箕竹筐拿去市场上卖,挣两个钱,日子好歹过得去。”
“那你今天不用忙吗?东家对你怎么样?”
“自然不如在以前在府里的时候。现在做的是佣人,领的是薪水,名头上是好听了,竟不比从前为奴为婢来得舒坦。管吃管住,挤出几个钱来能够给孩子买件新衣裳就好。今天主人一家都出去吃喜酒了,要夜里才会回来。我早就打听到你家的地址,如今才有空闲溜出来。”
她叹了一声:“现在时局艰难,主人都刻薄,里面的行情您也多半知道。动辄挨骂就算了,又总是挑刺扣工钱。都晓得现在活计不好找,谁敢说走就走,今日离开这破饭碗,明日或许连根草都挖不到吃了。总是要想方设法存点钱下来,再过两三年也得送孩子去念书了。家里两个男孩,养起来总是吃力些。”
她抬目四处看看,问:“说起念书,都没看见景行呢。”
“你忘了,他在北平的时候就出去念书了。”
她尴尬地笑道:“是了,瞧我这记性。原本想让他替我留意,哪所学校稍微好些。我是个没念过书的外行人,哪里懂这个。”
“嘉明念的学校还不错,到时候也可以把你的两个儿子放进去。不过他们现在还小,也不忙盘算。”
锁红叹道:“能不忙吗?两三年一晃就过去了。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攒够钱,小少爷念的学校一定很贵吧?”
“你这样急,是出了什么事么?”
若昕看出她有话要说,把茶推到她面前。
锁红的五官拧成一团,悲怒道:“前几日,东家存了十几件金器的金行被抢了。他们生了好大的气,见谁都不顺眼,没事找事连自己孩子都骂了。我是不要紧的。但是那群小少爷和大小姐挨了一通冤枉气,回头就撒在下人的孩子身上。我两个儿子白白让他们欺负,脸上抓花了,手上腿上都有淤青,又不敢还口。他们要是来和我哭诉,我心里还好受些,可是偏偏他们竟都咽了下去。”
她眼眶发红,用手背去揩拭,哽咽道:“我是不介意的,反正从出生起就是奴才,在北平多艰难也都活下来了。可一想到他们要是将来受人踩踏一辈子,我还不如不生他们得好。”
若昕感同身受,安慰道:“你先别伤心,哭不顶用,我替你想想办法。等他回来,我就和他商量,看看家里能不能多添个人。你也知道现在时局不好,他又辞去了全部的职务,家里也是啃老本,我不好擅自做主。”
说话间,春云已从外面回来了。她只拎了两大包绸子和棉絮,道:“外面铺子都说没药,怕是已经开始囤货了。”
“没有就算了,我是怕嘉明身体弱,买些来防备。”
“要不我先让厨房每天早晚都熬醋驱疫,等避过这一阵再说。”
“反正也只是近段日子咳嗽伤风的人多了,并没有什么疫症,我们也不用杯弓蛇影。”她又嘱咐道:“就是鹿角胶千万不能少,家里的丸药快用完了。你辛苦些,再多跑几趟,务必早日找到,好拿去配的。”
春云笑道:“您放心,我一直记得。”
锁红道:“你瞧我光顾和你说话,都忘了还有件正事呢。幸好你们说到药,小姐你下午有时间吗?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然以后我又好久不能出来了。”
若昕听她如此说,就理好针线跟她一道出去。
锁红把她带到一个药铺前,门口躺满了一群衣不蔽体的流浪汉。待锁红喊了几声,才有一个年轻女人从内堂掀帘走出。若昕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来她是谁。反而是她在一瞬间的诧异后,淡淡笑道:“三妹,多年不见了。”
若昕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开口道:“二姐姐?”
若暚比起数年前,其实并没有多变,尤其是静如潭水的面孔。她说:“进屋来坐吧,里面安静些。”
当年抄家时,若暚正因月现之事困在离府邸很远的佛堂,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后来乳母冯氏就带她回到家乡无锡。冯氏的娘家在当地做郎中,冯家的孩子都先后夭折。她的家人一见若暚竟十分喜欢,说要认干女儿。若暚于是和冯氏的兄弟学起歧黄之术。
虽是亲姐妹,但二人打小就没有多少感情,连寒暄都很难开口。若暚道:“看你的样子,想是过得很好。”
锁红忙笑道:“三小姐嫁给一位很出色的大官爷,现在的生活比从前还好许多。”
她又格外殷勤地提了药材的事。
若昕说:“其它药都不要紧,你这里有鹿角胶吗?”
若暚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药材很紧张,制药厂都有人刻意卡住供应渠道。我不可能把药给没病的人防身。但你好歹是我亲妹妹,若是你家里人真的生病,我不会不管的。”
若昕明白情况,颔首道谢,又问:“二姐,这几年你好吗?”
若暚笑了声,说:“是真心问的还是客套话?”
“不真心我就不会问了,我知道二姐从不想和我客套。”
“还行,至少能活下去。”她走到药柜前称了二两鹿角胶,拿黄纸包好,递给若昕手里,低声说:“既然是真心的,那今天要是你有时间,晚上就出去聚一聚吧,我们也有好多年没见了。”
若昕听她说出见面的地点,竟不是在餐厅或是咖啡馆,而是电影院。从她淡漠如水的眼神中,若昕意识到她笃定有重要的事要说。
若暚又说:“我还有事要忙,你们先回去吧。”
“好,二小姐,要是您有事吩咐,只管找我。”
若昕也起身告辞。待走到门口,锁红对她说自己家就在不远处,再次提及很想再伺候她。
她答应下来,看见近处钟楼上的时辰,叫了辆黄包车去接人。嘉明自那晚后,说也想学口琴。若昕托太太俱乐部寻到一位留学回国的音乐老师,把嘉明托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