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渝谦赴完筵席,照例带醉而归。他的脸呈现出迷醉的通红。然而他从不要人搀扶,连随身佣仆进门后也被他打发走。湖面上的凉风直吹到他的眼中,令他激灵出了几分清醒。他在湖畔吹了好一会儿风,再往六院走去。
只有春云独自一人在。他问:“这么晚她又去哪儿了?外面风那么大,她不是刚病愈吗。”
“姨太太出去走走。我想她是该常出去散心,就没拦她。”
“你竟开始帮她说话了,别忘了你要侍奉的人究竟是谁。”王渝谦伸手去拿茶盅,只取到个空杯子。
“正是因为侍奉您,所以才合该为她多着想才是。”春云开了茶筒,舀出一匙新茶。“您也该明白,她不愿意留下,但她却又回来了。我想她的绝望,至少比您要多一点。”
王渝谦失笑道:“你这还不叫帮她说话?”
她面上波澜不惊,提起暖壶注水入盏,说“我真的没有帮她说话。我只是想到了自己,当时在日本军营里,被迫必须穿上和服,每夜伺候不愿意碰的一群人。但是如果我不那么做,我就没法去监狱看我家人,给他们偷偷送去食物和药,让他们在临终前不那么痛苦。我想她现在的心境和我那时候大同小异吧。”
她看着王渝谦纠结的神情,徐徐道“我家人让我一定要活下去。我就去学着怎么活。有个最得宠的军妓教我如何讨他们的欢心,教我日本茶道,教我怎么走日本碎步,怎么恭敬地臣服于他们,满足他们的征服欲。只有先毁了尊严,我才能彻底地让他们逐渐对我放心,才有机会借他们离开军营再逃出去。”
“她可没你那么有耐心,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大爷,您比我更明白,您希望她成为您的物品,还是您的心情。我想这也是您从不喜欢霸占的原因。”
他从六房里出来时,早春夜幕的凉风直往他衣领里钻。他缩了缩大衣,忽然觉得无家可归。周围亮得出奇,他抬头,今天居然是满月。他这才想起原来是元宵到了,可是因他从来不办团圆晚宴,家里也素来没人提及,总是下人各过各的。那一爿冰珠明晃晃地悬挂在夜空正中,没有半点光雾,干净地像从净水中打捞出,无尘无浊。他许久都没有看过这样美的月色,一时怔住了。
直到下一阵寒风又来,他再一次缩紧了大衣,发现眼眶有些湿了。他忽然感到格外冷清,长叹一声,往外面走去。
花园后几米处就是一带矮墙,隐约能听见墙外的人间烟火:来往的车辘声,沿街的叫卖和行人的步伐。她仿佛都能听见,但是眼前的唯有堂阔宇深,光如明镜的湖面。她并没有很快回房间,而是在月牙的微弱光照下,走到了湖边的秋千处。她总是亲手装点最新的花卉,使得这架秋千一直都是后院最美的景致。只是旁人很少有机会触碰,因为她但凡在家,除却照顾嘉明的时间,剩下的几乎全都坐在上面出神。人人都说她患有精神病,之前雨夜对王渝谦做的事也被解释成是她犯病了。所有人又换了同情怜惜的眼神去看她。
湖边有几个人匆匆走过。有个眼尖的人瞄见她的身影,惊叫了一声:“谁,谁在那里!不会是鬼吧?”
另一个看了看大致身形,哎哟一声,轻轻抱怨道:“你干什么啊,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那是六姨太太。唉,又发病了,年纪轻轻的,长得这么漂亮,居然有这个疯病。”她叹了一声,又拉着同伴快步跑开。
夜里安静,她们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因众人很难得见到六姨太的身影,偶尔能瞧见,她也都是坐在两缕花绳间,面对一脉春水,凝视许久。秋千架经历了风吹日晒,连接处已腐朽老化,稍一摇摆,就会有咯吱声传出,仿佛那条绳索即将会断裂。她却浑然不注意,将前额靠在花叶间,轻嗅其间幽怨的香气。
直到一盏灯快步靠近,她才看见来至眼前的春云。她的声音很焦急,甚至不顾平日的礼节就上来拉扯她的手。
“六姨太,您真的在这里。快跟我去五房,三少爷刚刚过世了。”
若昕记不清那天具体的场景,只看见一片挡在前面的乌泱泱人群,但却清晰地记得声音。五房里常年素净的月白纱帘正随着晚风飘荡。里头传来嘤嘤的哭声,下人们噤若寒蝉,还有时不时王渝谦的低声安慰,虽然他的语调听上去让人尴尬。他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你节哀顺变吧。”
若昕站在后面都听不下去,甚至想上前把他拉下来,以免造成更坏的局面。她看见房中人实在太多,走上前去轻声摆手,让下人都退到门外。她轻轻拉了云裳春黛的衣袖,示意她们一同退到客厅去,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兰馨原本白皙的脸变得像是发霉暗黄的宣纸,让若昕想起了孟氏。
王渝谦见无人在侧,坐在了床沿上,原想拥兰馨入怀,却扳不动她僵硬的身体。兰馨素来温柔软弱,对一家之主,对其它姨太太,哪怕是对下人都温婉和气。即使吃了再大的亏她也会含笑了之。甚至于大家从不曾见她动过怒。
她像一具木偶,神情麻木颓丧,痴迷地笑道:“四年了,我每天都在怕,怕你的宠幸,怕旁人的算计,怕会过得生不如死。我从没有希望过你来,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祈祷你去了别人那里。我从小就眼见妾室与庶出的卑微,受人轻贱,所有人都可以无视他们,当成祠堂香火边的一撮灰。我早就无所谓,其他人的看法更是不重要,可是,他毕竟是你的亲生孩子,为什么要等他死了,你才肯来俯视他的尸体?既然你也觉得我下贱,那为什么又要让我怀上你的孩子呢?”
她的声音太平静,王渝谦根本就不敢相信她是在质问亦或是怨怼,可是却仿佛拥有一阵极大的力量,驱逐自己放下搭在她肩上的手。采苹靠在她的身畔,只是默默流泪。
兰馨抚摸她的脸,把拭去泪水的指尖放入口中,笑道:“别哭呀,总算结束了,不是吗?”
那一瞬间,她忽然挥动手臂,将手心一直紧攥的一枚东西狠掷了出去,正好砸在他的额角。那是一方质地极为坚硬的和田玉观音她为孩子斋戒礼佛四十九日求来的平安符。
鲜血顿时涌下,迷了他的眼睛。春黛瞠目惊呼,第一个冲上前扶住他。下人听到声响,也从门口冲进来乱成一团,又是检查伤势又是寻医问药。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扰得他头疼不止。他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靠近,稳住重心,低头走了出去。
在经过若昕时,他抬目看了她一眼。她愕然了,不知道怀揣何种心情,那几秒的眼神里含杂了太多隐晦的内涵,竟然让她一时忘记了对他的怨恨。她看到了难以形容的深邃与悲哀,更让她惊讶的是,那眼眸的正中恍若有一丝不可名状的寂寞。
次日,王家拉上了白幡花圈,就在偏院设了灵堂,规模很大,到了午间两口一大一小的棺木躺在中央,围满了祭花和纸人纸马,但并无几个哀悼者。在晨起时分,下人推开房门时,看见五姨太用那把给她儿子裁剪新衣的小剪刀扎破了血脉。她们仿佛早就预料到似的,并没有半点震惊,冷静地向各房各院回禀,然后按部就班,处理丧事,过程早就得心应手。
景行近日必须在家中承担起兄长的责任,照顾好两个弟弟,当然他也很乐意做。因为胡家夫妇牵扯进一桩轰动全城的“陈世美”案。景行才明白,为什么江冬秀会发出那样的叹息。因为这样的事似乎长年围绕在才子文人的周围。那些无法捕捉的风月又再一次毫无同情地成形为现实。
林书南学校的梁教授,因幼时其母未经他同意聘娶乡下的何氏瑞琼姑娘,后来又被骗回乡成亲。但自那日后,梁教授一直抵制洞房,至今未与何姑娘行周公之礼。但凡家人劝他圆房,他就立刻脱光衣服,大声吵嚷把他们都轰了出去,独自在书斋忍气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