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四章(1 / 2)无字花笺首页

景行九点下的课,见雨势太大,遂坐在教室里等雨小些后再走。还有很多人也留下了,三三俩俩地聚在一处交换笔记或是聊天。都是些家常便饭的话资,抱怨自己的父母有多爱干涉私生活,或是兄弟姐妹的自私愚蠢,然后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攀比,看谁家的破事最糟心,谁的反抗最决绝。最后一个女生胜出了,她说她父母死活不让她念书,已经私自跟别人签了婚约。她弟弟还总是对她说丑话,竟把她打工私存起来念书的钱全部偷了去。她找父母评理,结果才知道是她母亲指使的。父母居然说:“你有本事挣钱,不来补贴家用,念个鬼书,我知道你想飞高枝,一双势利眼,到时候离我们这帮穷鬼远远的。

同伴都敷衍地安慰,要她放宽心,别和亲人做得不偿失的计较,一面不时转头看看窗外的雨是否小了,早就急着回家去。

她不顾观众的情绪,只是悲愤道:“是,她没有说错。我就是看不起他们,想离他们远远的。用我辛苦攒的钱给我弟弟买床,说他正在发育。倒让我继续睡木板,还扯歪理说我是女孩子骨头软,不需要睡床,而且姐姐就应该把一切奉献给弟弟。凭什么,我总有一天要把他们从我家里轰出去,让他们连木板都没得睡,滚去蹲大街。”

不论他们怎么聊,全都是些个人家事,都没有涉及政事新闻,这很不像学生的作风。最近所有人都刻意避开这话题。景行有些同情那个女孩子,虽然刚开学两天,平时也没有注意过她,但那一番话让周围的人很难不瞩目。她抑扬顿挫地总结:“他们践踏我们生而为人的尊严,我们就该以直报怨。这世界是谁的跟我无关!但是我,一定是我自己的。”

正当大家被她那通话感动时,几乎激动地要鼓起掌来。关门的老头来了,一边掐灭灯,一边赶人道:“走了,走了,下班了。”

女生脸上的灯光和她欢脱的表情同时熄灭了。她无奈只好把包拎起来就往外走。景行看雨也不会小了,于是也只好冒雨回去。

景行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那个女生在和一个瘦小的男生纠缠不休。她焦虑地说:“我这可是新大衣诶,这料子淋湿就起毛发皱了,不能沾水的。”

男生是个最沉默木讷的软人,向来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是举着伞又不想给。她便急了,气道:“你还是不是男人,男生保护女孩子不是应该的么?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淋湿了有什么要紧的。真是的,扭扭捏捏,拿出点男人样子好不好。”

她最终还是成功地把伞拿到手。那个可怜的男生把书包举到头顶冲进了雨中,沿着屋檐艰难地前行。不过其实这行为很多余,这个雨势哪怕是撑伞也会湿透的。

景行见不会有变小的趋势,就不再等下去。他撑起伞跑进雨里,沿恭王府方向走,打算抄近路回去。刚过了定阜街,忽然看见有几个人正打着煤油灯。他们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景行走近时才认出是春云。景行上前问:“你在找什么?”

春云极为焦急,忙说:“六姨太丢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景行耳边一阵轰鸣,口齿不清地问:“什么意思?”

春云显得心急火燎,伞也没有好好撑,歪到一边,身上全都湿透了,大滴的水从发梢划下来,说:“我也不知道。她好像是和大爷吵架了,看门的人说她往北边跑了。”她抓住景行的袖子,问:“你,你平时和她最亲近。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她会不会去找你了呢?”

景行并没有告诉若昕的具体住址,只是说起他要搬到景山附近。如果若昕是往北跑的话,她能去的地方并不多。大雨如注,夜又深了,她一个人单独在外会出大事的。景行想到这一点,根本没时间再去考虑别的,迅速地冲进了夜雨中。

那段短暂的时间,景行觉得自己仿佛是失聪了。耳畔嗡嗡作响,没有任何具象的声音,像是雨声,呼喊声,鸣笛声混杂在一起。两边道路的灰暗景色倒退着。他并不确定她会不会在那里。他想起他曾经和她一起乘黄包车从景山路过。那个黄包车夫喜悦地和他分享天伦之乐。景行甚至隐约记得,在远去的旧年里,仿佛有谁举起一幅雪景图,不服气地辩白:“谁说我没有认真绣的。你的景字,我绣得可认真了呢。”

景行抱着十分微弱的希望。如果她真的会来找他,那她唯一确定的,离自己最近的地点只能在那里。在幽暗的夜雨中,他滑倒两次,立刻咬牙又从地上爬起。景行感受不到疼痛,全身都麻痹了,唯独感受得到剧烈的心跳和几缕暗淡的自责,仿佛是自己将她独自留下而引起的不幸。

景行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景山门口,到时已经精疲力竭,伏在膝盖上气喘吁吁。雨水顺着发梢滴到脸颊,然后渗进口中,苦涩至极。在这几十分钟里,雨已经渐渐地小了。

他拖着一地迤逦的水迹,往山上快步地挪去。他穿过每一棵树,走过每一块台阶,都显得很吃力。他的力气像是快要尽了,但好像总是还剩一些支撑着他的下一个步伐。当他在一个破草檐下找到她时,他分不清自己还剩下些什么情绪,大脑和四肢一样僵硬湿冷,寸步难行。

若昕一样浑身湿透,看见景行后忽然眼泪就掉下来了。这是景行最害怕的事,顿时显得手足无措,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要怕”。还没有能说完,她就跑了上来扑进他的怀里啜泣不止。身上萦绕的瑞香芬芳随着雨水的湿润散得更加浓烈。

若昕颤抖得很厉害,仿佛忍受着极大的寒冷和惊恐。那些冰凉的畏惧一波接一波地传递到景行身上。那是十年里他们靠得最近的一次,她张开双臂把他抱得很紧,哆嗦道:“景行,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