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三章(1 / 2)你是我的缘由,我是你的远方首页

窗外朦朦胧胧的,横亘在城南的寒山依旧黑黢黢的,庞大的轮廓若隐若现。因战火烧毁了半山腰的钟楼,河都八景之一的“寒山钟声”从此哑了。

黎明到来的速度很快,几乎没怎么过渡,窗外就大天亮了。从长夜中醒来的河都城弥漫着一层雾气,潮湿而清冷。战火平息后,军管会迅速组织街市开业,商家吆喝声此起彼伏,那些游动的小商小贩挑着担子又开始走街串巷了。

学校开课后,柳絮班上新来了一位女老师,留着短发,说着一口和本地人不一样的语言,字正腔圆,朗朗上口,听起来和最近在收音机里出现的声音是一样的,透着明快,充满了坚强,给人以力量,似乎更有一种光芒在闪烁。老师讲的是关于革命及其理想问题,老实说柳絮不怎么懂,一些词汇她是近来才听到的,譬如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剥削、压迫、暴力、专政等等。虽然似懂非懂,但她清楚“资产阶级小姐”是不好的,这个词代表电影里面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令人作呕的女人。她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烫着卷发,身穿旗袍,脚蹬高跟鞋,和父亲曾频繁出入于灯红酒绿的歌舞场。她不知道别的同学咋看,反正她暗暗对号入座了,觉得老师似乎说得就是自己,脸颊发烫,不敢往讲台上瞅。要命的是偏偏老师就叫她起来解释什么是“资产阶级小姐”,她窘迫地按照母亲的形象描述了一遍,不管对不对,就那样说了。老师说,不全面,这只是表象,关键是思想。资产阶级是以极端个人主义为核心的一种剥削阶级思想意识。主要表现为唯利是图、损人利己、尔虞我诈、腐化堕落等。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要摆脱被剥削、被压迫的地位,成为掌握国家政权的领导阶级。这位女老师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同学们,我本人也出生在一个资本家的家庭,在座的有些同学可能和我一样。虽然出身不由我们决定,但我们是新中国的革命青年,就要从思想上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反对剥削,反对不劳而获。只有这样,才能更广泛地团结起最大多数的人民群众,为实现无产阶级的最高理想——共产主义而共同奋斗。

从那以后,柳絮连时尚衣服都不敢穿了,改穿“列宁装”。这种公认的“苏式”衣服,显得既形式新颖又思想进步。再在列宁装的右上口袋插上一支甚至两支钢笔,则是有知识、有文化的象征。就连她脚上的皮鞋,也被来自革命家庭的同学指责为,你瞧瞧,这班上谁穿皮鞋?只有你这个资产阶级小姐。

柳絮无地自容,放了学她赶紧让妈妈陪着到街上的门市部买了布鞋换上。

留着短发的女老师不光说话好听,长得也漂亮,女孩子们模仿她的一言一行,男孩子们心里或多或少泛起了小小的涟漪。像张二这样的留级生,个头都比老师高了,嘴唇上一层浅浅的绒毛加上变粗的声音,本能地产生一种心动的感觉毫不奇怪。在班上留级的不止张二一人,还有两个比他还大些。按照过去,他们该到成婚的年龄了,有异样的想法很正常。但她是他们的老师,充其量他们只能在心里一番乱想,或者凸起的喉结有了下意识的吞咽动作。但每每课堂上即使再捣乱的男学生,一遇到留短发的年轻女老师,秩序格外的好。

那一晚,张二是在胡思乱想中早早进入睡眠的。梦里有个女人向他走来,好像是女老师又像是柳絮,却似乎都不是,朦朦胧胧的,看得不甚清楚。她脚步轻盈,缓缓像风一样飘过来,眼看快要到他跟前了,又瞬间飘远了。若即若离,令他心都快蹦出来了。分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多情凝望,眨动的睫毛清晰可见……

梦醒转,就从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长大了。

暗夜里从远处传来阵阵悠扬的古筝,他知道那是柳絮在弹拨,悦耳动听。正因不懂得高山流水,他做不了她的知音。明知她是阳春白雪,和她相比自己纯粹就是个下里巴人,到头来只能做个镔铁匠,叮叮当当,但那不是音乐。

可他心里有她,小小年纪的他管不住为她跳跃的一颗心。明知是奢望,他由不得要去想,哪怕时常能看到她的身影也就分外满足了。每每见了她,感觉很近,却又那么远。近到时常跟随在左右,充当她的保护神,不容她受到丝毫的伤害。远方有诗和音乐,但那不是他能企及的,远到一辈子都无法靠近。他也清楚自己的德性,知道那朵芬芳的花将来长大了不是为他盛开的。真到了那么一天,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挽住风流倜傥之人的臂弯,走出小巷,消失在他灼痛的视线里。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地上湿漉漉的,石子残缺了的路面有些积水。背着书包出了院子,柳絮边走边啃咬面包。到底是资本家的女儿,平常人家是不会有牛奶面包的。

到了巷口,张二都在老槐树下已经等候了。几年来,从柳絮背上书包那天起,他天天都等在这里,和她一起去学校。

虽说张二比柳絮早几年上学,小学时留了两级,到了今年秋季开学,柳絮上了初中,张二又蹲班了,两人成了同学。这让张二脸上挂不住,一度不想上学了,可父亲说,好歹还是再去混几年,灌灌耳音也多少能多学到点知识,不能像你老子,一辈子就当个镔铁匠,没出息。他父亲还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有文化就等于有了一切,等过几年实在不行再到镔铁铺子里当学徒也不迟。

他只好硬着头皮又去学校报了名。

多年来在巷子里一起玩着长大,不知从哪天起,玩着玩着张二的心里就有了想法,且心思越来越稠。虽然他顽劣,但萌动的心思却摁不住,特别是看到柳絮越长越扎眼,那架势要超过她娘,他慌了。每每一见到她,二货张耀昌立马就很绵羊。柳絮尽管年龄还小,但由于家境好,从小营养跟得上,相比同龄孩子,她个头要高出一截,连胸脯也过早地开始发育了。

走在路上,少年的情怀就像泛滥在天空里点缀着的几朵白云,轻盈盈地漂浮在这里那里,无处安放,懵懂的心底还不免泛起一点波澜,漾起一些涟漪。他怀揣千百般滋味,只是期许着,焦虑着,幸福着,也并煎熬着。他想起梦里曾经走进的女孩,尽管极力否认是柳絮,但每每见了柳絮都觉害臊,甚至都不敢对视她的眼睛。就凭自己这糟糕的学习成绩,那还有心思对她琢磨了,想想都臊得慌。

走在路上,张二问柳絮:“听说你昨晚跟父母去看演出了?”

柳絮回应:“是啊,军管会组织的,演员大多都是各行各界的人。我见到了叶叔叔,他演奏了一段小提琴,太动听了。”

张二疑虑,“他是哪个?我咋从来没听你说过。”

“当然你不知道,他是我爸爸的朋友,经常来我家。”柳絮一脸自豪。

“是吗,难怪呢。”张二深感自卑。

“叶叔叔是搞地质工作的,但他的小提琴拉得真叫好。”

“你们都是喜欢音乐的人,让我去听也分不出好坏。地质是干什么的?”

“我爸说就是找矿的,跋山涉水,很辛苦的。”

“哦,那可真是。”

提起了这话题,柳絮很兴奋地对张二说:“叶叔叔演奏的曲目叫《梦幻曲》,舒曼的,非常动听、极具色彩又耐人寻味。这是舒曼所作的《童年情景》中的一首曲子,叙述着人们童年时代的美丽的梦想,充满了浪漫梦幻的旋律,那婉转流连的抒情风格,使人不觉中被引入轻盈飘渺的梦幻世界。”

张二哪里能懂得这些,自叹弗如,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说起来头头是道,自己只能望其项背,感觉两人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柳絮又说,“等哪天你到我家里来,我用古筝弹给你听,非常动人。”

张二胡乱答应着,心想,你母亲那么厉害,我哪里敢去,被她轰出来可就丢人了。但他心里到底还是痒痒,他从没进过她的闺房,不知那是怎样温馨、舒适,充满香气的一方天地啊!

终究他也没能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