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过天也入过地,生的时候追逐过她的梦想,死的时候与爱人在一起,她这一生也算尽够了。相比那些困在四方高墙里,每日饱食待死的那些躯壳来说,她真的已经算是很幸运。
在这最后一刻她在想,若有人能将她的故事记录下来,大概也可算得上小小的一段传奇。
“嗖……”
耳畔一声弦响急掠而过,她霍地睁眼,看到了那疾步向她而来的身影……
一
日已偏西,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棂,在明德殿的龙纹地砖上拓出斑驳的光影。明德殿内虽有着不少人,但偌大的大殿里,落针可闻静得瘆人。
突然远远地听见承恩门的方向传来三声尖利的啸鸣,年轻的皇帝一拍腿,兴奋地一跃而起,自言自语道:
“来了,他们来了!”
随着皇帝陛下的话音,明德殿的门扇突然一声“吱呀”,皇帝身边最伶俐的一个内侍谨行闪身进门,一改平日谨小慎微低声细语的模样,快步来到皇帝跟前,急急磕了个头,喜道:
“陛下,陛下,他们来了,勤王大军来了呀!”
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的皇帝闻言,眼里浮上一阵热切的光,连声追问道:
“你看清了吗?是皇叔的人马吗?是皇叔终于来救朕了吗?”
谨行也上过两年内学堂颇认识几个字,叩头回道:
“回陛下,奴才见那旗上写得是大大的‘豫’字。大军们喊着‘清君侧,诛……,诛……’。”
谨行顿了顿,拿眼觑了一下御座边站着的那个宫装丽人,才放低了声音续上道:
“诛……,诛林党!”
小皇帝兴奋得一把拽住身侧女子的手,语声欢愉地道:
“姝婉姐姐,你听到吗?是豫皇叔啊,是豫皇叔带人来救朕了。”
皇帝身边站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宫装女子,身姿婀娜容色殊丽,那高耸的云鬓上簪着一枝镶珠嵌宝的凤头步摇,长长流苏直垂至肩,正是皇后的制式。林氏皇后姝婉低垂着眉眼,神色静默,听了皇帝的话,勉强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轻声道:
“臣妾恭喜陛下……”
皇帝终于意识到什么,忙是拍了拍林皇后的手,安抚道:
“姝婉姐姐别怕,姐姐入宫这些年为朕受过的苦流过的血,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姐姐虽然姓林,但朕不会让姐姐受这场风波所累的,姐姐放心。”
帝王的许诺,原应是一个最好的定心丸,可是林姝婉心里却半点没有感到安宁。她知道皇帝陛下天资颇是聪颖,加上这些年离乱,使得皇帝陛下与同龄的少年相比,显得越发得敏锐与早慧,若假以时日未见得不会成为一代明主。但皇帝陛下究竟还是太年轻了,这些年在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得又太过谨慎小心,所以一有机会,少年人的骄傲与锐气就迫不及待得想要破茧而出。皇帝陛下太想摆脱她父亲林相的掣肘,所以他选择相信了豫王,将兵符偷偷交给了豫王,让豫王前去边境调兵勤王。皇帝陛下居然相信豫王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会为了那点稀薄的血脉联系,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以身犯险勤王救驾。
可这件事皇帝陛下一直没有告诉她,谁让她姓林呢?等她知晓时,豫王已得了兵符出城多日。木已成舟,从那一刻她就明白了,皇帝陛下此举不过就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罢了。最好的结果是傀儡皇帝背后换了个提线的人,而最坏的结果……
看着皇帝陛下兴奋得微微泛红的脸,她到底也不忍心就这样戳破了皇帝陛下的美梦,就让年轻的皇帝再高兴一会吧,毕竟这五年里,皇帝陛下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往后也许也再也不会这么高兴了。
但她无法放任自己也陷在那虚假的梦里,她心里清楚地明白,豫王今日是打着诛林党的旗号入的宫。皇帝陛下将来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可测,但她这个内庭的首恶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过。按旧例她这样的祸国妖女,应该被一根弓弦缢杀在承恩门的门楼之上,悬尸曝市受万人唾弃,这是新旧势力交替时的一个标志。这时谁想保下她都会被说成林氏余党不容于世,现如今她的性命又岂会是少年皇帝的一句话就可以左右的呢?
这些年她夹在林氏与皇帝之间,既不忍心那年幼的皇帝陛下成为这场政治博弈里的无辜牺牲品,所以尽她所能地庇护着皇帝陛下,又难免被那斩不断的血脉所负累,被迫地参与到林氏的诸多谋划中去。
她既不是个大公无私的称职皇后,同时更不是林家乖顺懂事的好女儿,这些年在夹缝中艰难过活,她真是累了,好在一切终于结束了,她可以解脱了。
她展开裙裾,端端正正地给皇帝行了一个大礼,皇帝陛下有些发怔,伸手将她扶住,狐疑道:
“姝婉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相护臣妾之心,臣妾受恩感激,但自太后薨逝,内廷林党以臣妾为首。今林氏伏诛,臣妾断无可能独善其身。妾去后……,妾去后……,陛下若能将臣妾的尸身送往南境……”
最后的最后,她贪心了一次,求皇帝将她的尸身送去南境,她在这牢笼里实在关得太久了,她不想她死后魂魄也要被禁锢在这冰冷的地方,她想回去,想回那她心心念念的南境。虽然她心里明白的,此事于制不合,而且皇帝陛下也身不由己,最重要的是,她回南境想见的那个人,却只怕早已恨她入骨。可是她回顾身前身后,除了这,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渴求的了,就让她在最后贪心那么一次吧……
“姝婉姐姐,何故如此?朕说了,朕一定会护你周全的。你今日之前是朕的皇后,今日以后也是朕的皇后,朕此生就只有姝婉姐姐你一个皇后。”少年皇帝看着她道,那语气极其郑重仿佛是个誓言。
她知道皇帝重情义,她能得到皇帝这般许诺也不枉她这五年间几次舍命想护。哪怕这个许诺也许只是皇帝陛下一时念起,哪怕这个许诺永远无法兑现,她也该知足了。
“陛下爱重,臣妾无以为报,但豫王要诛林党,臣妾便是在劫难逃。陛下切莫因这些与豫王龃龉,韬光养晦才是上上之策。望陛下记得陛下还有位皇弟,而豫王他……他也姓周……”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就当这是她最后能为皇帝陛下做的吧。
她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皇帝陛下显然也听懂了,脸色一僵,迟疑道:
“姝婉姐姐是说,豫王叔他想取朕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