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夜半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阵阵冬雨,雨滴浇打在院子半人高的荷花缸里,本就因冬日逼近而残留下来的衰叶更是在冬雨的不断灌溉之下随波荡漾起来,仅剩的根茎在水中抖动着,细小的水珠从圆蕊中心向四周滑落,滴在水面上掀起阵阵涟漪又很快消失不见。
这场雨直到快要天明时分才渐渐没了声息,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痕迹昭示存在。
耳房里守夜的泻露看了眼天色,鹅蛋脸上还带着淡红,她隔着厚重的棉布帘子听了听正房的声响,低声吩咐小丫头准备热水清茶候着。
俞逖半夜才将将休息过去,但大约是新婚的不真实感,亦或者床榻之上还有其他人的不习惯,使得他并不曾真正的睡过去,模糊听见廊下传来的动静,他也就顺势起了身。
大红鸳鸯软缎棉被掀开,露出旁边祝春时肩上的几寸肌肤,隐约能看见锁骨处缀着的点点红粉,俞逖心头一跳,忙抬手将被角仔细掖好,以免失了热气。
俞逖偏头看了眼仍旧沉睡的祝春时,黑发散乱被压在身下,柳叶眉微蹙,似乎梦中也睡得不甚舒适。他有些不舍的挪开视线,喉咙也不自觉的滚动,掀开帐幔逃也似的起身出去。
“姑——”泻露端着热水进屋张嘴欲喊,反应过来后福了福身,“六爷。”
她身后捧巾端茶的双燕春容亦跟着福身行礼。
“你是跟着六奶奶过来的丫头?”俞逖往日并不曾见过泻露,自然而然的开口道:“她还没醒,且先进去候着,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泻露看了眼,见外头的丫鬟小厮果真没进来,当下只有她带着春容双燕在这屋里,又想起昨夜这位新姑爷的话,道了声是后将端着的东西放在外间,又细细看了看俞逖的脸色,见他果然不曾有什么不满,这才又领着人往碧纱橱里面去了。
俞逖独自在外面洗漱润口,随后又去外面吩咐平明备早膳,按照往常的习惯,之后他就应该去外间书房读书,但此刻他眼中尽是红绸红烛,思索片刻后索性吩咐连江去取书来,径直在西面暖阁看了几页书,才见正屋里传来丫鬟走动说话的声音。
祝春时醒来时还有些迷糊,昨日着实是闹得太久、歇得太晚,被泻露叫醒时她还以为是在祝家,正准备蒙头赖床的时候瞥见床顶的百子帐,才猛然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开口时喉咙尚且有些沙哑,祝春时拥被起身时不舒服的皱了皱眉,接过泻露递来的热水润喉才觉得缓了过来。
泻露低头,不去看床帏之中泻出来的春光,从柜子里取了套没上过身的大红鸳鸯抹胸儿和底衣,又在架子上取下对襟小袄棉裤伺候她暂时穿上,这才微微抬头扶着人往后面的净房去沐浴洗漱:“辰初了,六爷卯正起的,这会儿在暖阁等着的。”
辰时正便要去正房给老爷太太请安,细算来不过还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祝春时闻言脸便是一红,身体上的酸软在这时候更加明显,惹得她浑身都不自在。
“谁问你六爷了,让你们备的礼都捡出来看过了吗?”
泻露俯身给她擦洗身体,瞥见肌肤上面的红痕,羞得转了眼,心底既是埋怨新姑爷过分,又是高兴姑娘姑爷夫妻和睦,听见祝春时的问话,点了点头道:“在家里的时候就一一收拾出来了,昨夜我和圆荷又仔细清点了一遍,齐全得很。”
祝春时既沐浴洗漱干净,便又换了身大红色潞绸对襟袄,织金云锦夹棉比甲,同色的鼠皮裙,髻上一顶金累丝珍珠冠,银缠满池娇分心压在后发上,珠翠环绕,很是精致富贵,耳上一对翠玉坠子又显出清爽来。
双燕打着帘,祝春时从碧纱橱出去,刚要吩咐人去请俞逖,就瞧见对方站在暖阁的门帘处,好整以暇的看过来。
这算是两人的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身份未定,即便见面也不敢多看;第二次便是昨晚,烛火朦胧,看得并不分明;只有今日,夫妻二人才算是认认真真打量,彻底清楚对方的模样。
祝春时看过后微红了脸,还不及说话,就有小厮从外面进来。
“小的连江,见过奶奶。”
“小的平明,见过奶奶。”
连江平明自七岁起就跟在俞逖身边伺候,极会看眼色,况且婚事定下后,俞逖就亲自嘱咐过二人,故而当下见了面两人也不含糊,很是利落的请安。
“起来吧。”祝春时见俞逖不曾说话,偏头看了眼身侧的圆荷。
圆荷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红缎荷包塞过去:“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六爷和奶奶大喜,两位哥哥也添个喜气。”
这话一出,平明连江如何能推辞,见俞逖不曾开口说话,嘴里连声谢着赏的收下,又回头使唤小丫头端上早膳。
俞逖适时上前来接过泻露的活计,自然的伸手牵着祝春时落座,见平明两个领完赏就木头似的站在门口,不似几个丫鬟机灵,好笑道:“既然奶奶赏了你们,我这个做主子的也不能薄待了,自己下去领三个月的月钱。”
平明连江欢喜得嘴里又说了几句吉祥话,瞅见屋子里的人颇多,晓得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处,便躬身退下了。
俞逖饮食坐卧间向来是自己动手,不爱丫鬟小厮帮忙,此刻也不例外,坐下后先给舀了碗鸡丝汤放在祝春时手边,温声道:“早上不好用太荤的东西,这鸡丝细嫩,又揭去了面上的油荤,吃起来不腻,也暖胃,你尝尝。”
说着又挑了两块枣糕放进白瓷碟里,笑着道:“过会儿要去请安,少不得太太要留咱们用饭,若是现在吃多了只怕你不舒服,略填填肚子就好,要是事情多没留咱们,那回来再吃好吃的。”
祝春时和俞逖不同,她素来是有圆荷泻露伺候着吃饭的,这会儿换了俞逖来,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不推辞,礼尚往来般的挑了蒸酥果馅儿饼给俞逖:“好,我记下了。”
“府里人多,话也就杂,总会有那么几个没眼力见的,要是有不能招架的,只管往我身上推,不必忍着撑着。”俞逖笑纳了那块馅饼,又捡着些为人处事的话和她说了。
祝春时心下有数,含笑点头应下,颇为轻松的用完这顿早膳后,方跟着俞逖往正房过去。
俞逖是大房子嗣,原本只需要拜见大老爷大太太就是,但因为还没分家的缘故,一家子仍旧算是一起的,因此新媳头一日得拜见府里的所有长辈。
话虽如此,但大房到底没袭爵,也不能去府中正院里,未免惹人闲话,只好往大太太郭文珠的院子去。
两处院落离得不远,但祝春时身上不爽利,走路的速度自然也放慢许多,俞逖也配合着她放慢脚步,边走边介绍府中各处地点。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祝春时便看见个穿蓝绸子对襟袄儿,满头花翠的丫鬟上前来请安。
“见过六爷、六奶奶,老爷太太还有姨娘姑娘们都在屋子里说话呢。”红缨是大太太郭文珠身边一等一的大丫鬟,乃是郭氏陪嫁的女儿,十三四岁就跟在身边服侍,业已六七年的功夫,只等哪日太太给配婚嫁指个好人家,因此大房众人也都乐意给她些体面。
俞逖对她一颔首,牵着祝春时进院。
跟在身后的泻露笑眯眯的递过去红缎圆肚金钱荷包,“姐姐好,也沾沾喜气。”
红缨拿在手里不着痕迹的摸了下,脸上的笑容更诚两分:“你刚来,只怕不认得院子里的人,和我一道过去吧。”
泻露忙不迭的道谢,跟在她身后进去,经由红缨介绍后,那群丫鬟果真个个都和善好说话些,嘴里姐姐来妹妹去。泻露圆荷一一送了红缎荷包出去,讨个喜庆的好意头。
正院比俞逖的院落大些,五间正房连廊,穿红着绿的丫头看见两人联袂而来,请安的请安,掀帘的掀帘。
“老爷太太,六爷六奶奶到了。”
祝春时进屋时快速看了眼,太太郭文珠和俞大老爷坐在上首,二人都是极喜庆的一身衣裳,郭氏尤为庄重些;下手的左面最前方空了两个位置,右面乃是三老爷和三太太陶氏,往后才是穿着狐皮对襟袄子,挑线银丝镶边桃红裙的邓姨娘,和葱白薄绫袄的范姨娘,再余下则是几位年轻奶奶和未出嫁的姑娘们,昨日祝春时在新房中大多见过。
瞅见两人进屋,几位姑娘忙站起身叫人。
郭文珠身边立着的丫鬟青眉则取出蒲团来铺在地上。
“二弟妹身上犯累,今日不好过来,等改日好些了,我再领新媳妇去拜见。”郭文珠见俞逖看向空着的位置,笑着解释道,心底却是忍不住讥笑,哪里是身上犯病,分明是儿子不争气被气到罢了。
俞逖微点了点头,祝春时则低眉顺眼的不说话,做足了小媳妇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