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我会跟一个大块头,和一个小姑娘,一起上路。
如果只是自己独自一人,其实已经做好准备,半路失踪,或葬身大海。
但是现在有了你们,有了一个叫做大佬爹,一个叫做阿烈的两个同伴,你知道吗,我反而有了动力,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的动力。
他在甲板上缝帆布,我让他进去缝,他说外面有风,舒服,如果不是为了要和你讲讲话,我其实更喜欢在外面。
不过你放心,我进来前在门口两边放了空酒瓶,地板上也垫了塑料袋,如果大块头偷听,我们肯定会发现。
从头到尾,你都不需要说一句话,你知道,我只是怕受到打扰,我准备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犹豫需不需要告诉你。
但是如果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想来我们不可能成为好伙伴。好吧,我认为,这是我们作为一个人的基本前提。
所以我要说。
你才刚刚成为人,不需要拥有这个包袱。嗯,有意思,我用“包袱”来形容,没关系,当时间久了,你自然会知道。
我看你身旁有两瓶水,应该够了,我肯定不会谈到半夜,讲完为止,我们还要出去帮他缝缝补补。
但是请不要介意我带了酒进来,我不会喝太多,只是今晚想喝,希望这个苦不拉几的东西,可以过来帮帮忙。
那么,你坐好了吧?
哎哟,你不需要跟底层那些骷髅一个姿态,完全可以自然一点,我是说,你不需要插嘴,但是身体可以随意放松,无所谓。
你好,一直没有说我的名字,很抱歉。
我叫匡匡。
……
从哪里开始呢,哎。
不好意思,如果等下我也有如此的叹气,请无视,你当做我在整理思路好了。
其实,我们见过面。
当然那时候我披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你只是瞟了我一眼。
那是在医院。
我从窗口看到你和大块头,以及心腹来,非常好奇,于是下楼去查看。
确定你并不认识我后,才放下心来。
可惜,那一天,是我生命中伤心的一天。
我的奶奶,和外婆,同时死去。
好吧,就从这里开始。
因为我为什么要离开美丽国,跟我奶奶外婆,有分不开的关系,她们临死前的惊人一致,给了我沉重一击。
她们都来自于小城市。
生前,当她们还算健康清醒的时候,从来只跟我谈论幸福。
你知道吗,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从小城市来到大城市,只为了找到属于她们的幸福,并且,她们基本上都做到了。
所以,每次跟我谈论时,更像是在展示和炫耀,那些幸福的细节,犹如蜂蜜,甜死人了。
但是意外比死亡来更快。
当她们同时患病过后,却不断告诉我,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在大城市待了大半辈子过后,她们开始一致认为,她们需要自由。
多么有趣的事情。
奶奶和外婆,老死不相来往,不好意思,这属于她们的私人恩怨,我不想过多纠缠,再说,跟我说的内容也无关痛痒。
正是如此,我才对于她们两个临死前对自由的无限向往,感到巨大好奇。
“匡匡,以前我认为幸福打败我,就够了,但是现在却不是这样,我是一个不自由的人,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
奶奶躺在病床上如是对我说。
“匡匡,我一直是一个十分满足的人,但是你知道那奇妙的变化吗?就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我发现我从一个渴望幸福的人,转变成为了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可惜,时间不够了。”
外婆闭着眼睛掏心掏肺告诉我。
然后她们两个,在那一天,也就是同一天,不同病房内,去世。
我说过,这给了我沉重一击,但是并不代表,我仅仅因为这一点,就改变了所有。
我的疑惑,来自之前。
这么讲,会不会太乱?
那我先提出来接下来要大量陈述的基本问题:
为什么一个人,在大城市待久了过后,都会无缘无故……更需要自由呢。
这不仅仅是我奶奶和外婆的变化。
这是我在大城市见到更多人,都开始慢慢出现的症状。
我试图找到背后的魔手。
或者会不会有什么团队在操弄大家的需求。
要不然是魅王偷偷改造我们。
我不知道。
出于本能的质疑和抗拒,你知道,如果我没有这玩意,我就不会精神出轨,所以我认为,肯定是本能,让我展开调查。
而这一切,要从我家隔壁邻居的意外说起。
小姑娘,深夜外出,偷偷爬窗,坠落身亡。
很简单。
听上去仿佛咎由自取,但如果不是因为作为邻居的更多了解,作为朋友的更多关心,我恐怕也不会太往心里去。
陈述一下,我们住在四楼,小姑娘翻过窗台到楼梯,需要走过我房间的窗台,其实这一段她成功了,但是在下一段,因为灰多地滑,凌空飞塌时,不幸摔倒,一头栽向下方,半截身体刺透木梁,一命呜呼。
我有仔细分析过。
我还在窗台上留字,表达了祈祷和缅怀,结果反而成为了小姑娘的遗书,一度当做自我了断,简直把我恶心坏了。
他们甚至都不多关心一下,为什么那窗台上,除了小姑娘以外,还有另外的鞋印。
要知道,事后我也站在那里,差那么一丢丢,就跟随小姑娘而去。
不过对方是出于意外的事实,打消了我的杂念,倒是加深了我的决定。
正是那起事件,让我开始在精神世界,无所顾忌放肆起来。
有那么两次,甚至破罐子破摔,让福报摇篮抓住我算了,跟他们同归于尽。
运气,还算不错。
所以才有机会坐在这里,跟你唠唠嗑。
让我们回到那天晚上,小姑娘为什么要深夜外出,还要偷偷外出,以及我在家里面吗,我在做什么呢。
先说我吧。
我在外面游荡。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我越来越不想回家,因为无论家里家外,都充斥着数不清的规矩,相比于窒息的客厅,也许外面更好,仅仅因为更大。
我探寻病人,观察商人,调戏好人,痛殴坏人,友谈陌生人,无一例外,大家对于大城市的现状,越来越不满。
我要不然是一个树洞,要不然是发泄的端口。
正好,我也有这个需求。
晚上,黑暗大片大片袭来,但是人们蜡黄的脸,却不见减少,反而从各个方向涌现,两个一对,五个一堆,聚在一起。
仿佛从一个监狱,逃亡到另一个监狱。
顶多三分钟过后,大家都会呈现出一种面如死灰的相似性。
我也不例外。
每晚都试图耗掉身上最后一丝体力,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
为什么,在大城市呆越久,就越需要自由?
换句话说……
为什么,在大城市呆越久,就越感到窒息?
那看得见看不见的规矩,每一天每一秒每一刻,都爬上我的毛孔,堵我一个生活不能自理。
那一天,应该半夜三更的时间,我朝家里走去。
但是,我停在了大楼的门口。
没有标识的分界线很有趣,当你走进大楼,其实你只有一个去处,当你身在外面,倒是可以四处游走。
我站定,浑身不舒服,燥热和寒冷,从脚底板一同袭来。
如果今晚遇到的人和事,跟昨晚一样,那么今晚注定比昨晚更无聊。
但是,仅仅用“无聊”两个字来表达我的恐惧和空虚,远远不够。
我闭上眼睛,打开双臂,扬起头颅。
如果有一阵风刮过就好了。
但是没关系,我依然打开喉咙和嘴巴,放声大吼。
为了不打扰邻居,毕竟这条规矩我还是很认同,所以我只是做了动作,并没有打开声带,于是一个呐喊的身姿在黑夜中显现。
悠长而暴戾。
嘀!
即将收尾的时候,什么东西滴到了我嘴里面,我舔了舔,一股涩味。
又是一滴。
然后是脸上。
我这才睁开眼。
你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幕。
只见邻居小姑娘倒掉在空中,半截身体在木梁上,头朝下,眼睛睁很大,看着我。
然后,我的身体掌管了十来秒,完全不知所措后,才让我大力发出声。
她死了。
那一刻,我认为也带走了我的一部分。
据说,她当晚要出去和朋友商讨游戏的发行,因为面对社会的纷繁复杂,游戏成为首当其中的靶心,姑娘要去争取。
但是,后来葬礼上,我却没有见到游戏事件里面的所谓朋友,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应该成群结队来送行,可惜并没有。
只有一个男生,悄悄来。
我私下了解,那晚上,姑娘并不是为了游戏,而是利用游戏,作为幌子,好出去偷偷会见那个男生,那个因为游戏认识的男生。
可要知道,在大城市,如果谈恋爱,那可是死罪。
所以,一个小姑娘,死于非命,与其说为了爱恋,不如说为了游戏。
她的家人全盘接受。
但是我不能。
我无法揣着糊涂,过一辈子。
糊涂,已经够多了。
多到一定地步,我们必然成为绝症病人,生不如死。
我询问她爷爷,爷爷说:大半夜爬窗户,死了活该。
我询问她奶奶,奶奶说:白养了这么大,浪费心血。
我询问她外公,外公说:一点不像他,命不好,就是这个下场。
我询问她外婆,外婆说:这下要拖累全家人喽,可造孽啦。
我询问她爸爸,爸爸说:不让她外出,都是为了她好,但是她要出去,她直接说嘛。
我询问她妈妈,妈妈说:现在要强调是为了游戏,起码落个为了社会的名声,比自我了断好多了。
还三番五次打扰我,强迫我做出承诺。
我还询问了那天晚上在她家客厅过夜的远亲,远亲说:都是他的错,要不是房间不够,他也不至于打地铺,肯定阻挡了姑娘出门,才落此下场。
远亲的太太说:那倒不是,姑娘本来就不喜欢他们,还嫌弃他们,连好衣服都不送一件给他们。坠楼,就是最好的报应。
我还问了邻居老大爷,大爷说:你还年轻,还见得少,这个世界乱七八糟,以后见多了,心跳就不会多跳一下了。呵呵。
我又问了邻居老婆婆,婆婆说:她反正一把老骨头,要死应该她死,可以的话,愿意跟姑娘换。
老婆婆,多少温暖了我。
但是老婆婆又说:挨千刀,遭万剐,死了也好,不然的话,活受罪,死了也好,也好。
我认为大家的回答,都没有让我满意。
但是我同时认为,每个人仿佛都说出了心里话。
我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当时就这么想。
小姑娘只不过出去见见男生朋友,谈谈喜欢的游戏,但是她面前的道路全部堵死,唯独一条布满灰尘的窗台,象征着充满危险的自由。
我来不及问她,她死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说,亲爱的邻居,你到底是为了幸福,还是为了自由……
小姑娘没有伤害任何人,但是任何人,仿佛因为她的意外,感受到了伤害。
这是最为让我感到吊诡的地方。
但是,起码她爬向了窗台,她敢,还是无奈,不得而知,总之,她爬了上去。
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愿意为了那一丢丢残破的希望,背负巨大的风险。
可是,她哪里知道,风险的结果,不可撤回。
作为邻居,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的朋友,因为我对于生活失去了耐心,所以开始疏远她,以免打扰她,才错过了这件事。
我看着窗台,经常想,如果是我先发现窗台,也许会成就另一个结局。
于是我开始在大城市寻找窗台,安全的窗台,那么多建筑,窗台却寥寥无几。
仿佛每一个试图从窗台离开的人,都会重重撞击到大地之上。
结局,也许早已经写好。
但是并没有更改我逐渐喜欢抬头的习惯。
……
我不是那么喜欢喝酒,但是有时候话多了,来两口也不错。我们讲到哪里了?
对了,抬头的习惯。
在大城市呆越久,就越需要自由。
要不这样,我刚才是不是忘了说,自由,是如何进入我视野的。
当然,我也是从那一次,开始丢掉了一个人基本的素养。
我不得不那么做。
我找到了偷偷参加葬礼的那个男生,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
对方当场就吓尿了。
又是跪地求饶,又是躺地打滚,这些方法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所以没什么用,因为我决定利用对方,帮我一个忙。
原谅我,不上点威胁,对方全然不会一口答应。
男生不仅对游戏感兴趣,在游戏行业里面,多少有一点影响力。
游戏种类繁多,有益智类游戏,有过家家的游戏,有躲猫猫的游戏,也有全城一起联动的游戏。
我选择了最后一种。
题目很简单:规矩的反义词是什么。
于是,我看到了大城市里面,无数的人,不分老少,开始在太阳落山之后,四处寻找反义词。
为此,我把我有史以来全部的压岁钱,都掏了出来购买奖励品。
还谎称,谁要是能走到最后,答对题目,就投资他,做下一款游戏。
我当然没钱,但是相对于求知来说,有没有钱,不值一提,因为中途,居然收到了不少捐赠,非要当做加入的筹码。
答案不一,很多人看来,钱,就是规矩的反义词。
这个世界,有了钱,才有了规矩。
别说,我认为多少有几分道理。
但是依然离我期望的标准答案,相去甚远。
直到有一天,一群无家可归的毛头小子,结成了反义词小组,对最终答案发起致命打击。
他们的方法很简单,既然要找到规矩的反义词,不如先把规矩的近义词全部找出来,于是展开了全方面搜寻。
这一搜,不要紧,简直没完没了。
羁绊、束缚、奴役、牢笼、监禁、限制、藩篱、枷锁、桎梏、局限、封闭、裹挟、驯服、打压、牵扯、凝滞、纠缠、折磨……
不计其数。
上百个之多。
这么大的事情,必然引起福报摇篮的注意。
好在大家小心翼翼,因为无家可归的身份,反而躲过了质疑和追捕。
接下来,就是从近义词,查找相近的事,再到相近的人,继而一探究竟。
此处省略一万字。
上百个线索,形成合力,造就方向,终于引向了规矩的反义词:
月光宝盒。
那藏在狮身人木雕楼下面的镇城之物。
是的,没错,你们来之前,我还引发了了一场大火,正是为了偷走月光宝盒,打开规矩的反义词。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反义词,正是:
自由。
我找到了它,仿佛也丢失了它。
总之,拿不住它。
否则不会在奶奶跟外婆去世之前,陷入思维困顿。
我问她们,那么多年,什么东西不曾改变。
奶奶说:日升日落。
外婆说:月亏月满。
所以我抬头。
看腻了窗台,开始看天。
绕了一圈,我们再次回到了抬头,正好,进入到下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有点渴,休息两秒,容我多喝两口。
你真是一点都不喝吗?
也是,有些东西,别那么好奇,可能喜欢,可能不喜欢,早一点晚一点,根本不重要。
我想,酒就是这么个东西。
而自由,却不是。
……
为什么在大城市呆越久,你就越需要自由呢?
看得见,和看不见,以及你自己脑袋里面开始涌现的规矩,排山倒海朝你袭来,挡都挡不住。
现在轮到我父母。
其实吧,我并不想说父母的坏话,毕竟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但是想来,我即将离开,我有必要把我对他们的思念,留一部分在这片土地上。
你知道父母吗?
我一直很好奇,原子人,会把什么人当做父母呢?
你知道作家吧,我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说,没写完的书,就是他父母,写完了就不是了。
你管外面那个大块头叫爹,可是哪里有这个年纪的姑娘,一天到晚跟爹在一起的呢。
一方面,我非常羡慕,你完全没有人类相关的家庭包袱,另一方面,我感到遗憾,你注定跟我们有所共鸣上的缺失。
不好意思,不是在批评你。
你就当做这是我谈论父母的开头好了。
我想想看,要从哪里开始讲。
从严加管教,还是放任自流。
从狭隘固执,还是啰嗦埋怨。
从浑浑噩噩,还是指指点点。
不不不。
我必须提醒我自己,我不是来讲我父母的坏话。
我只不过想,借用他们,来找到更多我对自由的理解。
我妈妈说过一句话,很多遍,都快成为她口头禅了,她是这样说的:
“我希望我孩子,这辈子,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就好。”
为什么是很多遍,因为很简单,除了在我面前以外,还在其他所有可能在的场所,都讲过。
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突然一想,如果我在妈妈面前呈现一种复杂,或者不开心的话,会不会反过来伤了她的心呢。
她到底希望她孩子,要活在怎样的世界里面?
这个问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没心没肺活了十几年。
一旦出现,我自然陷入了长久的焦虑之中。
我不敢跟她说话的时候,充满理性和逻辑,也不敢暴露自己还有其他情绪。
但是喜怒哀乐,不应该是一个人,基本的生命形态吗?
你能想象一个人,一天到晚乐呵呵,为了开心而开心,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生?
但是以我对妈妈的了解,她极有可能是真心话。
这才是糟糕的地方。
她把我养成了她生命中的某种想象。
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就好。
这是我们的追求,但不是我们的本来。
妈妈用一句不断重复的话,如同一根钉子,卡在我的肉躯,久久无法自拔。
饱满和丰富的人格,封闭严实锁在了一辆渡轮之上,永远无法靠岸。
这是一条看不见的规矩,你不能有自己,你必须为了你妈妈而活,不能痛苦,也不能伤心,最好不要对世界过多好奇。
有时候实在是忍不住,妈妈还会抱怨,生我来,就是来享福的,如果我没有享受到,那反而成为了她不可原谅的错。
可是她从来,我是指从小到大以来,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是简单,什么是开心,什么是享福,从来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
至于爸爸,是另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