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有处有还无。我是不是贼、有没有贼并不重要。那一次你得罪了那些‘贼’,她们自然是要报复你的。你后悔吗?”
我心里一惊,那是什么事啊?她们,竟然要这样报复我。
那女子见我惊慌的样子,又笑着说:“快跟我走吧!你是芙蓉宫的副使,得快点去准备准备,好迎接绛珠仙子回来。”
“什么仙子?我成仙了?”我低头看了看,素白的单衣单裤,手指粗糙,头发杂乱,一副游魂野鬼的样子,怎么会是仙子?
我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却越发大笑了起来,说道:“我带你去收拾收拾,六个月后绛珠仙子就回来了,要好些活要准备呢。赶紧的。”
“我求求你,请宽容我一个月时间吧,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蒙冤。”我要回去说清楚,我已经记起我是谁了,再不能这样被人构陷而不顾,这个冤屈我可不受。我苦苦地哀求她,“求求你,姐姐!就一个月。”
那仙子叹了一下,挽起我的手,说道:“妹妹,死去元知万事空。大把人知道你是无辜的,何苦又回去折腾?也不见得就能讨回个什么公道!”
“只是,姐姐,我想去告诉那些个人,我心比天高自有缘由,我洁身自好也不仅是为了个好名声。”
“那些个人也未必不知道你是清白无辜的,哪怕就知道你洁如皓月,也要将你撵出贾府。那你何为?”
“我自有我的道理。哪怕出来也要堂堂正正出来。我不只是大丫头晴雯,我要做我自己。”
“做你自己?嘴尖性大、千伶百俐,能欣赏你又能包容你的人寥寥无几,你是运气好,遇到贾府史太君和贾宝玉。世间多的是王夫人、王善保家一类的,不是十之八九,是百之九九。”仙子有些生气,又叹了一口气,说:“你遇见的袭人、麝月、紫鹃、翠墨,这一干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子。你的样貌就已经注定你必然会受到许多人的排挤,而袭人、麝月她们欣赏你、包容你,是因为她们与你相差无几。而且也不排除会有人因为你是个‘爆炭’而轻视你、作贱你。你气性大作为奴婢是不适合的,纵使你现在回去,结果未必就比现在好。”
我无言以对,只是她们,我还想再见一见,便说:“姐姐,我想去见见她们,我还没跟她们道别。她们知道的,我是无辜的。我没去道别挺对不住她们。更何况,我不吃不喝地作贱自己至死,对于她们必定很伤心,很疑惑。我不求会有更好的结果,只希望告诉她们我好好的呢,好让她们放心。”
那仙子沉默了一会,心想竟然说到这情意分上了,不让她回去一趟似乎不大通情达理,就说:“也罢,那去去就回吧!三天后此时我还在这等你,你可别再耽误了。”
“谢谢姐姐!姐姐提醒必谨记于心,三天后见!”于是行礼告别。
我还记得来时的路,由那飘飘荡荡的魂魄往回飞走,回到小巷,再入园子后角门。正是艳阳高照时,这秋高气爽的,也只是早晚寒凉。我潜入阴凉处,度那沁芳桥,沁芳溪不如夏日时丰盈,??流水微微清凉。这时光,各房姐妹应该都随小姐们前往贾母房省晨了。不知宝玉安否?昨夜回来是否遇到审查了?
及至怡红院,蔷薇架凋零冷落,仅存数片花瓣。院中的海棠仍有一大半是枯枝,另一半看似也将落零。我绕到房间后门,只见那窗台下,袭人双手正撑着桌沿抹泪。房内无他人,我走到她后方,轻声说道:“姐姐莫伤心,我好着呢。”说着便把她拥入怀中。袭人惊恐,转身找寻声音人影,说:“你回来了?”“是的,姐姐。你莫怕,我不是鬼,我是仙子,要回天上去的。今儿来跟你告别!”
袭人强忍着镇定,两颗豌豆大的泪珠儿禁不住地从眼角滚落。“好妹妹——”她右手捂着胸口,左手撑着桌沿,缓缓地坐在旁边的黄花梨圈椅上,小声哽咽地说:“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撑不住呀!”说着,把头埋在胸口,无声地抽泣、拭泪。
看她这样,我不知怎么办才好。自我进贾府开始,便是跟着她,从贾母房到大观园,未尝与她分开过。以前她有母亲、哥哥,这一点比我强多了。可是母亲卖了她,现在她母亲已经去世。我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伤心,怎么办?算起来,她是我这一辈子同窗共处时间最长的人,足足八年之久。如今我去了,不曾想她会这样。
我跪了下来,就在她面前,可惜她看不到我,怎么办?
“姐姐,你要好好的,要保重自己。人生在世难免有时会孤单,我走了,还有麝月呢。她很好,莫要让她看到你哭才好。”有种扎心的疼,难以言状。我真不应该绝食抗议,我死了王夫人会更加得意不是,就这么草草地、早早地把我烧了。
“事已至此,我再不能陪你了。姐姐,保重!”我双手合叠深深地拜了下去。她好像看见了我,向我挥挥手,又低头抹眼泪去了。
我出去,轻轻飘飘地。成仙也不是很好的事,如果可以,我还想为人,不要让她这么伤心。
麝月、秋纹都在外面做着针线,小燕儿立在门外发呆,就不打扰她们了。出了园子,到了贾母院中,不知能否见到赖嬷嬷不?她如今年高体弱,未必能经常来陪老太太说话。我初来时,跟在赖嬷嬷身后,她那时康健,脚步利索,也不需要旁人搀扶,只需要一根木杖子杵着,去哪都轻轻松松,我们丫头只需在旁边身后跟着。八年而已,前些年就已经要人搀扶了。想到这里,又有些失落。我大概也辜负了她。
贾母房中依旧是黑压压的人,地方虽大又高,也难免让人看着头晕。恰巧,王夫人正着跟老太太汇报我的事,心中难抑愤怒,上前挥手扫了她一巴掌。见她有些惊恐、恍惚,我仍愤恨,心中思想:“被你见着,算是我的错。但不查清事实就乱扣帽子,你这个当家人不配当家。有你这样当家的,贾家离彻底败落也就不远了。我应该时时刻刻都躲着你,不让你这个瞎子见着半点影子,以致给了你胡乱编造的机会。”
小姐们、姐妹们都低头听着,琏二奶奶脸色像是好了些。我是怎样,她们是知道的,她们也知道王夫人对像我这类外形的奴婢莫不除之而后快。我一一地向她们道别,拜了拜。其他的,比如婆子们都是讨厌我的,难怪宝玉说,女人嫁了人久而久之就变成死鱼眼了,令人生厌。像贾母这般由此至终善待女孩子的妇人,大概凤毛麟角。
我拜别了老太太,看着她们一个个散去,回头再拜一拜。她于我如再生父母,见她安富尊荣,甚是欣喜。不想知道她对于我的离去是何种心情,她必是知道我的好,也必定知道王夫人的不喜。是真是假,真相如何,都已不重要。她教过的女孩儿数之不清,而我只是其中一个,也是脾气最为火爆的一个。生死由天定,也许在她看来,这是我的命,她已经尽力了。
我后退着离去,却无意撞上了王夫人。明显感觉到她心慌发怵,表情仍是镇定自若。我仿佛看到了她晚景凄凉的模样。回头再看贾母,她正闭目养神,一切安好。又看到鸳鸯姐姐,她只是呆呆地站着,面无表情的,不像往常那般始终面带微笑。是的,老太太教我们,无论何时都要微笑着。而我总是动不动生气,微笑这事只有在跟姐妹们、小姐们说话时才有的。
如果回到过去,会是怎么样?袭人至少不会如此伤心吧。而我要有怎么样的行动才能避免这一切发生,重生?
对了,我原来不叫晴雯,就像袭人原来不叫袭人或珍珠,她姓花。而我复姓南宫,小名善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