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武一早便被自家婆娘打发到了集上,方圆十多里的村寨都在这一处军堡外赶场,宝武所在的白马硐也不例外。
宝武家本是汉民,只因他入赘了老婆家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其实本该姓杨,因是家中独子,是以熟识的都只叫他杨大。
杨大平日在硐子里耕作,农闲时节就会挑着平时舍不得吃的腌肉来集上换些日用,方圆十里,能常常喝酒吃肉的大概就是这堡子里的军汉与老爷了。和北方军户不同,贵州这里的军户多有背景,并不似那等苦哈哈的穷汉,又因着要弹压少民的缘故,本地的军户们多有在营兵中兼差的,这佰贰堡又当着蜀中入黔的大道,是以进项颇多,也舍得花销。
按常例到了正月十五,府城就要放灯,连着三天,除了府城的灯会,杨大见过的大场面就只有这堡子下的场坝,卖各种时鲜果子的,有将糯米饭加了豆子用竹筒蒸来卖的,更有各种走江湖的游方郎中和算卦的,杨大只想着今日能换些现钱,除了淘换些油盐外,还得列些钱,正月里上府城好生逍遥逍遥。
一边没声气的吆喝,一边打望,杨大马上便有了收获。
看到老主顾过来,方才还在寨门墙根下打着瞌睡的杨大来了精神,“廖四哥,这大清早的就去公干啊。”见了廖四一行,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再一眼望去,便看见后面相熟的王四哥、薛六,还有王家的外甥,小名唤作双喜的。心道这是回家吃了一夜酒吧。
“这不是白马硐的杨大么,又被你家婆娘撵出来了?”
“廖四哥说哪里话,就不许小人来正经做买卖?”
“有上好的腌肉给喒切几斤来。”
杨大一听这话,嘴上唱个诺,动作却慢,只是表情始终瞒不过廖四。
“放心,今日有现钱。”
杨大虽说怕老婆,却是个惯会看脸色的,知道定是这队军爷摊上了什么好事,也不多问,只把那最肥的腌肉切了一多半,也有小五斤,用叶子包了便与廖四递来,廖四也不食言,去怀中取了一小块碎银,杨大在手中略一掂量,约莫两钱上下,虽是杂色银子,但也远抵得上肉价,于是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心道这伙子丘八今日倒是难得的大方。
他却不知,昨日救了王星平下来,当下点验车队财货,多有现银,有些是藏匿在身上未被带走的,还有是被王星平杀死的土人身上带着的,也是从王家主仆身上抢夺去的,只是王星平本人对于银两并无概念,当时找到的多是碎银,又不如印象中古装剧中的鲜亮,故而认不得。到王忠德带着廖四等人一番点验,也数出了三百余两,王星平便自做主,将这银两与王忠德一干弟兄们分了,中间又分出百两打点卫所中长官。其实本就有许多遗落的银子军汉们早已自己收去了,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是以廖四这样的亲近头目一次便分得了二十余两,足抵他两年正饷,如何再不为王家少爷出力?
杨大不明就里,只看到一队人马带着车辆朝堡子里去,却见后面几匹挽马背上挂下的是几颗人头,三匹马,背上人头怕不得有二十个了?再看面目狰狞,发髻却都是土人摸样,只是看到其中一个,杨大便惊叫了一声。前面的廖四回头狠狠瞪了杨大一眼:“叫么子,爷爷需不是没给你银钱?”
杨大自知鲁莽,连连唱诺又退到一边,只是王星平眼见,若有所思,便从后面快走几步到了杨大面前,“这位小哥莫要惊恐,马上的人头都是军爷们此番的功劳,蛮子可恶,尽然敢在南北官道上劫杀良民,此番绝不会轻饶,我看小哥方才情状,似有情弊,你只管告诉我,自有王总爷与钱堡主为你做主,赏钱也是少不了你的。”
王星平说到王、钱二位,并未称呼官职,而是以俗称代替,想必也是怕这杨大听不明白。昨夜与军汉们彻夜吃喝,也说了不少,既然军汉们有心结交,对这位富家少爷也是有问必答,是以不到半日光景,外面事情知道了不少。至于说赏钱,廖四今日的作派便是明证,当然,王星平总不会让人心存侥幸,既然看出事有蹊跷,便得穷追猛打,于是又换了一副脸色,愠声道:“当然,此事事关重大,乃是一等一的军情,若是知情不报,平白搭进自家性命,那就不值了。”
王星平说话时,王忠德一众已经上来,原本头一日救下了这位王家少爷,又得了他许多银子,虽然对这位新认下的五弟并无轻慢之意,但总归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一个运气不错的富家子罢了,与贵阳王氏牵连上,或许日后在卫中府中能有些好处。但方才一番对话,便让这位四哥对年轻后生有了新的认识,这当真是新近丧父的弱质书生么?这说话中透出的老辣就算是县中府中的积年老吏也要自叹弗如。他哪里知道王星平这是几百年历史的积淀和几十年人情世故的历练,加之现代社会各种宫斗狗血剧的熏陶下自然而然的反应,也就是用在这等懵懂无知的古人身上卓有奇效罢了。
却不想这杨大果然入巷,犹豫没有多久,便将事关身家性命的所见和盘托出:“官爷,小人冤枉,可不管小人的事,小人只是碰巧认得这马上的一个在白马硐吃过一回酒。”
一旁的廖四却笑道:“平日硐子里也不曾听你吃酒,这起子蛮子可都是外路人,白马硐中的我多少认得,有哪个会这样打扮的?”廖四说得不假,一来杨大是倒插门,浑家又是土民,有名的泼辣,自不会有他喝酒的时候,二来这白马硐虽然都是少民,但往上几代,祖上可没几个不是汉人的。虽说圣人有入夏则为夏,入夷则为夷的说法,但贵阳府本地,却少有把这样的硐子完全视同生番的,披发纹身早不是当地人的习惯,只从一张面皮便能明白,马上那些货色与杨大绝非一种。
“廖四哥是听岔了,小人说的不是自己。”
“那是哪一个?”
“阿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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