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五章(1 / 2)无字花笺首页

“三小姐。”

若昕一开始并没有反应。直到身后熟悉的声音连番响起,她才回过头,一下子就怔住了。

景行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锁红正站在人群里。她穿着绛色旧袄,发福了些,然而看上去很憔悴,尤其是眼周下一圈乌青,蜡黄的脸上还有冻疮复原后留下的红紫色痕迹。更让两人惊讶的是她挺着很大的肚子,挎一个菜篮,里头几截干瘪发紫的胡萝卜,颜色和她的脸有些接近。

锁红笑起来显得更臃肿,跨着两条略有水肿的腿走到两人面前,笑道:“你们出来逛街吗?我来买点菜,我家就在前头的胡同里,景行知道的,不过一直没见你们来玩。”她的语调慢慢地低下去,显然她也觉得他们大概不会来。

她挺起的巨大腹部,隆得像骆驼的峰,吃力地笑道“肚子大了,大夫和稳婆都说是双胞胎,看起来又笨又丑,好在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

若昕久别重逢的笑意很快低下去,握住她皴裂的手,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走呢,还要跟着他?”

“为什么要走,城郊东北全是死人,还有缺胳膊少腿的,城南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还能走哪里去?”

“对……对不起。”若昕低声说,不愿意看她的脸。

锁红笑了,还是尽量保持从前的开朗,只是现在脸圆润了多,就像个洋娃娃一样咧出饱满的笑,不过是狼烟废墟里沾满烟灰的洋娃娃,笑起来反而显得凄凉。她把手搭在若昕的手上,笑道:“我自愿的呀,当时,我真的是自愿的。我不想再吃苦了,跟了他,我就不用被时时绑着,还能吃饱穿暖。为什么不?再说了,他真的对我挺好的。”

锁红挽起若昕的手,说起家里的事。最近四处打仗,行市不太好,政府管得又严,所以她男人牙子的买卖就做不下去了,转而去码头给人卸货。前两天砸了腰不能下地。锁红说他每天都会扛上百箱重物后,还要买菜做饭回来伺候她。如今是因为受了伤,今天她才独自出来买菜。

锁红才说了两句就要回去,口上说不放心他,又笑道“等我生完,找个空日子,请你们来我家做客。满月酒是不办了。但若是你们来,我会很高兴的。”

若昕看锁红身上的那布料已经是隔年的了,仿佛很久都没有再添过新衣服。若昕很很担心锁红现在的境况,但是看见她并不愿表露出半点不如意,又不好过分干涉,于是就想拿钱给她,翻了两下,才发现钱袋已交给景行保管。

景行立刻会意,拿出六十块钱给她。锁红不肯收,直说家里钱是够用的。但看她的面相和买菜的成色,怎么也捕捉不到日子尚好的痕迹。若昕一把拿过钱,塞进她的围兜里,道“你拿着就是,又不是给你的。我们总要给两个小外甥一点新生的贺礼。”

若昕如此说,锁红这才没有拒绝。她往上摞了下松垮垮的篮子,就转身走了,到一个摊位前费力地弯下腰去挑拣白菜。

若昕没有再看她,为了不让她难堪,步伐很匆忙。直到转角处她才停在了墙边,强笑道“你看,锁红要做娘了。她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景行问“那个人真的好吗?”

他心中生出由己及人的感受,把目光犹豫地转移到她身上。

若昕干笑了一声“我怎么知道。当时原本那几个人合计说要先挑几个给自己做媳妇。其它几个都挑好了,剩下的就是他。他下一个就要走到我面前了,其实他也未必会选我。可是锁红却从我身后跳起来,在他身前凑。没想到他真的就要了她。”

若昕哽咽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从来看不上我。她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了。”

她又追加了一句,坚定地说:“我不知道那个人对她好不好,但是如果能让她选,她一定和我一样不愿意。”

见景行目光低落,若昕压制住情绪,转而问:“你怎么给她六十?我余下的钱连三十都没有。”

景行无所谓地笑道:“难道只许你给吗?我和锁红也算是青梅竹马,我就不相信,我和她,还不如你和她。”

“你真讨厌。”若昕被逗笑了,轻叱一声,伸手打了他一下。“我们看来要更省钱了,不然到时候就该捉襟见肘了。”

景行哂笑道:“你是要买豪宅还是轿车?存那么多钱。”

若昕换了正经的样子,表情认真地说:“当然了,以后你念大学不要钱的吗?我早就打听过了,现在念大学很贵的。不算生活支出,光是学费一年就要几十甚至上百。等你去了学校以后,一定要专心念,不能再去打零工吧。所以以我们这两年努力些,争取攒够四年全部的开销。”

她的一席话让景行很震惊,在此之外,更多的是不断上涌的暖意和越发强烈的酸涩。若昕笑道:“我是出不去了,但是你还可以。我能做你的影子,也不用跟着你。你只要提一盏灯,我就会在你身后出现,一起去看外面的人间烟火。”

若昕看完戏后,又继续回去飞针舞线,每当花色成形,她的眉眼会一并绽开,询问景行是否好看。无论她对那副绣品的品质很有信心或是犹豫不决,都会问景行一句,那就像是刺绣前必先穿针,成了她的习惯。

任凭外界春山澹冶如笑,也不能让她分神。景行就会在一边,捧书温习,时不时地看她一眼。她专心致志的神情,令他既惊讶又乐于欣赏。

若昕也不是完全屏气凝神,感受到他的注视后笑道:“我是不是该去求求二姐,把落霞姐姐请来。”

她忽然学着落霞的声调严肃道:“景行,你若是再偷看若昕的话,我可就要请她出去了。”

景行脸上发烫,把头压得很低,转向课本,低声说:“谁看你了。我明明是觉得你的床帐颜色太晃眼了。”

若昕抬头看了一眼,赞同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你再替我做一副花帘吧,我要挂在床上,正好瑞香就要开了。”

景行点头说好,吸了墨水继续写字。虽有几年的软笔功底,但硬笔也不好轻易掌握,练了几个月,也就勉强端正能看而已。他又抄满了一张纸,随手放在桌案上。

正好春云拿来这个月的银饷。一摞叠在桌上,五十个大洋。她道:“放到紫檀箱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