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昨夜睡得晚,今天醒的又早。本来只想补个觉的。不知道怎么了就睡过头了。”
“正好我也没吃什么东西。那我们一起吃个年夜饭。”她说话的语气很自然,拿了酒壶拔了木塞后问:“有杯子吗?”
他立马起身,找了半天只寻到一个平常喝水的杯子,另外也仅有两只碗。她无所谓地笑道:“你拿来吧。我们就用碗喝也一样。”她低下头,似笑非笑道:“小时候,你跟我说水浒的故事,他们就是用碗喝酒的。”
她给自己倒了一碗,啜了一口后呛得厉害,眼泪溢了出来。她皱眉道:“好冲。”又捧着碗看了半晌浅笑道:“娘要是看我这样喝酒,肯定会说我很没规矩。”
她冲景行弯起眉眼,惬意地说:“但是我早就想做做看了。你跟我说水浒时,我有多羡慕。他们喝酒的样子,多自由。可惜”她又抿了一口酒勉强咽下,“他们自己放弃了。”
他看着她,没有动手,也没有说话。她给景行倒了半碗,举到他面前,笑道:“怎么,你不喝吗?马上就要过年了。”
他拿过来喝了一大口,呼吸加重地说:“他们从最初就不是为了自由去的。他们,只是想要拿到一直期望的东西,最后湮灭于期望,也是意料之中。”他替她夹了些菜,沉声道:“可是,他们所处的世界促使他们必须这样做,使他们远去,又使他们归来。逼上梁山是因怨它,起义是因恨它,招安是因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它,拼拼死捍卫心心念念的它。最后临了发现它还是那个又怨,又恨,又日思夜想的模样,尽头即是来处,挣扎一世,原来从没有离开过它。所以临走时,都是绝望。”
她没有吃,只是用筷子拨弄,说:“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有缺憾,临走时绝不会有绝望。但是我从没有选择的机会。”
她的眼眸染上了醉意,笑道:“上学堂,练刺绣,守规矩,学淑女该有的一切姿态和风范。不论是做三小姐,还是被人牙子带走,又卖到这里做六姨太,从来都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哪怕是我和蔡玉铖的相遇。现在想想,就算我真的不乐意,也没有人会在意的。”她晕红了脸,苦涩一笑:“除了你。”
在分别许久以后,她第一次主动提及蔡玉铖。景行的呼吸几乎在那一瞬间冻住,他盯着桌上跳动的灯火,圆润的火苗,安静祥和,没有任何力量和气势,仿佛会永远燃烧下去。“你知道吗?其实他每一次来后院,都是爹娘和姐姐事先授意的。所以我和他每每独处,都无人打扰。我知道以后,回去坐了很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至少在父母之命的约束下,对我来说已是最圆满的结局。”
“那段时间,我很想找你说说话。我好多次想偷偷溜出去,但是每次走到门边,我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最后只能回去看那对皮影。没多久家就被没了,我和锁红她们都被人捆走。我不知道第二天醒来会在哪里,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会哭。因为不管是乐是悲,我都像是一具皮影,永远不能选择下一步的走向,无法跳脱出丝线的束缚。”
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思绪仿佛被麻痹了,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已想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忧或是犹豫什么。两人的脸都因酒力发红,避开了对视。他眼神涣散,而她眼中却凝聚了缱绻的波光。她转身看向窗外,那边是暗夜穹顶,一望无际的弧度,似一袭玄色长袍笼罩住天地,企图锁住北平的一世太平。
她慢步离去,再也没有回首,背影仿佛融化在夜色和灯光的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