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四章(2 / 2)无字花笺首页

景行白日独自在街道上打听询问,午饭就会去林书南的大学和他一起吃,晚饭则一起回旅馆解决。他虽感激林书南的热情,但知道他也是寄人篱下,不好再给他添麻烦,于是拿出十块钱给他,只说当餐费使。

林书南静默半晌,只取了五块钱出来,数落道:“你缺根筋呐,每天一顿而已,你一个人麻雀似的胃口能吃多少钱,就这还多了呢。我怕你过意不去,又怕我大娘啰嗦。明天我去给她。”

他伯母虽刻薄,但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见景行给了钱,足以做餐费使用,看他又长得干净,不像是外头乌七八糟瞎搞的学生,处事又礼貌客气,也挺喜欢,所以就没说什么。

林书南见他还是闷闷不乐,安慰道:“你别急,我一直在和同学和社团打听。关系一圈圈扩大出去,总是会有人知道的。明天你休息一天吧,或者去我学校散散心也行。你看你眼睛红的,再不歇歇,还没找到你妹妹,你估计就住院去了。”

他点头,向后倒在枕头上,“你对我真好。”

林书南得意一哂:“哪里好了,是我家乡民风就淳朴热情,不过我确实看你投缘,也愿意真心待你这个朋友。好像你很容易感动?”

几番无果,他已有了绝望的感触,首次向人主动倾诉过去的事:“书南,其实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孩子。我父亲是大学老师。但是在在我七岁那年,他因为去劝回游行的学生,被当成是领头人误杀。我母亲为了改嫁又把我卖了。后来我跟着养父去做佣人。虽然衣食不缺,但除了干活,还必须以卑贱的身份存活在主人眼中,四周又布满暗礁,一不慎就会被打死。但是我并不怕别人对我不好,世上恶事太多,所有人都会遭受,看多了也能等闲视之。可一旦谁对我真诚,我就会克制不住尽力去回报。除了养父,就只有她待我最好。她就像是一盏灯火,替我照亮了暗夜一方,至少在那一处,我是无忧无虑的。”

景行说到此处,把脸侧到一边。林书南已躺下,和他四目相对,半晌喃喃道:“那我比你要好些。我父亲虽然只是个农民,但他坚信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我十二岁在老家念完小学后,他就把我送到大伯这里来了。他告诉我北平的学校好得多。让我安心念书,将来全家都只能靠我了。”

他伸手就从桌上拿出一枚钱袋,上面绣着清净一枝花束。他笑道:“你认识这花吗?”

景行嗤然一笑:“我当然认识,这是梨花呀。你忘了我是个花匠?”

他将钱袋举起放在灯光下,说:“我到北平来念中学的第二年,就发生了事变,和你父亲遇到的事一样。那时候我刚好下学,正赶往饭馆打工。我看到了好多的血,还有几具刚被人抬走的尸体,全都是学生,就离我不到五米远。他们的脸上除了惊惧再也写不下其它东西。我跑到电话亭,拨了村子里的电话,好久我父母才赶过来接。我和他们说,我不想在北平念书了。他们问我为什么,我只是哭。我爹直骂我不中用,说我是个没用的畜生。后来我娘就来了,给我送了些衣食和这个钱袋,告诉我别想家。要是有不快活的事,就看看这个。她还说其实我父亲也很不好过,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他咳嗽得厉害,但还是把药钱省一半出来给我用,还卖了家里的十几株树,才能凑够钱给我送到北平来。她把钱袋交给我时,里面是空的。她说家里真的尽力了,只能给我一个空钱袋,装满要靠我自己了。”

他仰面看天花板,笑道:“我来这里七年了,却没有什么很要好的朋友。大学同学不是雄心壮志,振兴民族,就是拉帮结派,跟一些有家世的人交好。我既没有那份情怀和抱负,也不想好风凭借力直上青云,而且我胆子又小,惧怕怕登高必危。我宁愿做樗栎庸材,只想将来毕业了,好歹有个大学证书,能在一家普通洋行或是公司找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让我父母也过上安稳日子。”

他眨动明亮的眼眸,笑道:“所以我愿意对你好,想跟你做朋友。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身上有我一直青睐的气质。不争抢也不浑噩。”

刚进了十一月,天迅速冷了下来。幸好北平虽是大城市,但物价相较新城反而便宜不少。加之民风亦很淳朴,又有林书南带领。景行买了冬衣和必需品,也没花几块钱。不过最好的消息莫过于他带来的有关城南的只言片语。

“我听同学说,城南集市再往南走两里路还有一个小旧市场。那一片很乱,就是三不管地带。应该会有人牙子做生意的。”

他几近熄灭的心脏又跳动起来,立刻就央求林书南带他去。他虽答应,面色却很难看,言辞也犹豫,坐到电梯上才说:“那里真的很乱。我学长说,奸淫掳掠的都有。”

到了城南附近,他瞥见林书南忽然浑身一颤。景行抬目看去,正如他所说,此处乱得让人视之却步。甚至有人于街口公然地吸起大烟,惬意地翘起腿晒太阳。也有人在收摊位的保护费。或是一追一赶遭贼的,两道风从身边掠过。剑拔弩张的痞子对峙而立,只是互骂脏话,许久不敢动作。四周贴满告示和纸片广告。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靠在树上摩擦搔痒,磕着瓜子吐一地。这里的确不是他一个学生该来的地方。

景行遂道:“书南,你去电车站那里等我吧。真的很谢谢你,可是我不能让你陪我进去。”

林书南强硬着头皮说:“两个人不怕的嘞,你一个人进去多危险,走吧。”他面部表情已变得僵硬,单纯明朗的性格让他根本做不到隐藏心态。景行还是阻止他,说:“你能带我来这里,我已经很感动了。我们不能都进去的,你刚看到了有贼。我的钱都在你身上,你去银行门口等我,那里坐了两个巡逻的警察,总比这里好一点。”

他迟疑不决,景行已经动作很快地将两人的大衣贴紧,将钱悄然转移过去。他拍拍林书南的肩头,让他放心。“去吧,我很快就出来的。”

“你真的缺根筋呀。我才跟你认识多久,你就把这么多钱放我身上,让我单独离开。你你不怕我跑了么,你知道我并不富裕的。”他捏了下厚度,顿时激动地说不清话。

“我才不怕,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也跟他开起玩笑来。

“你不怕我们家开黑店吗,我告诉你,你一个外地人跟本地人讲不了理的,倒时候吃了亏哭都没用,警察都不理的。”他的言下之意已很明显,忽然把景行往外拉,劝道:“我们还是走吧,这地方太乱来了。之前闹了大事上报纸,好多人斗殴死了都没人管。或许你妹妹不在里面呢,可能她根本就不在北平。反正你自己也说了,她又不是你亲妹妹,只是一起在人家当佣时认识的。这世道能保全好自己都很不错了,你还想当耶稣救世主?还说你不是缺根筋?”

景行把他轻推开,平静地说:“你去吧,我必须要进去。我不是你说的什么耶稣,但是我必须找到她,哪怕我一走进去就不能出来了。”

他转身跑了进去,手心里还有一枚银元。他确实紧张,手心全是汗,但也越来越相信没有走错。没几步,就看见有人在卖刚出生的婴儿。他不敢向任何人打听,只是一味地往里走,尽可能把东张西望的幅度减小。终于走了几步,看见了一个满脸麻子的秃头。

他上前去问:“你是黄墩子吗?”

他说的确实是新城方言,景行听出来了,心里又变得激动欣喜。他也不想绕弯子,拿出钱问:“我跟你是老乡,想打听件事。你前几天在新城从谢家买来个女孩,大概十五岁,还在吗?”

他斜目看了半晌,把银元塞进口袋,回想了一下说:“哦,谢家被抄了后,我是买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您来的不巧,两星期前傍晚城西的王处长家的人买走了俩,好像正要添置丫鬟呢。有个也就十五六岁吧,另外的一个大概二十来岁光景。要不您再看看别的,里头好看的还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