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昏鸦哀啼,落在屋顶断裂已被雨水渍黑的木茬上。它们的羽毛很凌乱,尤如死人的长发。鸦群面面相觑,这里好像也没有食物,不过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乌鸦最喜死人,自然也不会怕活人,索性停驻下来欣赏清俊少年耕耘干硬的土壤,后来发现他也很无趣,除了埋头干活外别无他长,于是又呱呱高歌,企图为黯淡增添一丝乐趣。
景行收拾完最后两分土地,拿手巾擦去额上的汗珠。多年未归来,早已荒草丛生,屋子的缝隙也钻出一臂长的杂草。他将堆成的草垛燃尽,在橘褐色的天际下方亮起了数十个大型火炬。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回来近一月,他习以为常,操劳了一天,抱膝默默坐在土壤上,凝望将周遭映得通红的火焰。倒是鸦群听了这天籁,立即振翅往浓稠浊云处飞去,争先恐后,期待能大快朵颐一顿。
高师傅从屋中扶墙走出,焦黄的手提一壶茶。他艰难地迈出步子,好不容易才走到景行身上,说“喝点水吧。要是还有,明天再弄也一样。”
他已近乎浑浊的眼睛和黏稠的积云十分协调,仿佛即将融入这幅密不透风的黑壁里。他伸出手在景行的手臂上一寸寸抚摸。上头已布了好几个蚊子包,在仍旧光滑白皙的皮肤上相当显眼。
他叹气“进屋去吧,我给你搽点薄荷油。”景行没有出声,起身搀扶他往里走。高师傅走到炕边就将他推开,独自坐下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布包。
他双手因病弱在簌簌颤抖,紧张的模样已经暗示他要交代一件大事。他说话颇为费力,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里面是全部的钱。我算了很多次,应该够你用三四年。你去找个学校,得把笔拿起来。不能一辈子种花,你和我,不一样的。”
景行没有回答,只是半蹲在地上,任他摩挲着头发。屋中的药味已止了多日。他一个年近半百之人耍起性子并不弱于黄口小儿。他安静地静止在他的掌心之下。代表贫富贵贱的灯火只有一盏,将屋里晕染上一圈昏黄,犹如他的皮肤巩膜。他似乎即将走近那灯光里。景行忽然感受到发间两滴滚烫的湿润。
他似乎在笑。景行不敢抬头看,但声音不能抗拒。
“我刚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你烧草垛的样子,动作很利落。我知道你长大了,是个男人了,一定可以照顾好好自己。我希望,你烧我的时候,也这样利落。”
他指着刚补好的窗户,笑道“不用费心找什么风水宝地了,太做作了。你把我撒窗户的墙根底下就行。这里你以后应该会种凌霄花的吧?”
他还是不语,眼睛酸胀得厉害,没有力气去做应答,也拿不出情绪去思虑关于远方,关于前程,关于安乐的计划。他就维持那样,躲在他的影子下,不声不响不动,无欲无求无念,像是虔诚礼佛的小僧人,在神佛的庇佑下心无杂忧,唯有眼前一樽伟岸高大却没有半分生气的金身。
后半夜时分,高师傅昏沉间说起了胡话,半晌喘不过气来只嚷口渴。景行赶忙起来倒了半碗水,服侍他喝下。他呛了几下,全都吐了出来。景行替他摸着胸口捋顺了气,心焦难耐,正欲跑出去找大夫。高师傅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摇手示意不必。他在暗中对着油灯指了指,景行会意,取出火柴划开点燃。
他脸上有了些红光,含笑靠在枕头上,眼中也有了火苗的倒影。他让景行坐在身边,虚弱地笑道“我从出生起就是一户人家的下人。那个时候我十五岁。她爱看桃花,后来没办法跟了老爷。她说:其实她是喜欢我的,只是我们都不配喜欢什么。她替我赎了身。我走了后没过几天,她就吊死在桃树上了。”
他忽然气息困难,用力抓紧景行的衣袖,艰难地将残存的最后一丝生气凝聚在唇边。“你一定比我要像个人。”
他终于合上眼睛,不再挣扎。景行怔怔许久,把被子掀开,给他穿上鞋和衣裳。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家,是他背他入内,将嘤嘤哭泣的自己放在这张床上。此时的替换应证宿命的大圆满。他从同样的床上以同样的姿势背起他走出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