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章(1 / 2)无字花笺首页

林固贞冷声道:“进了府邸,主子自然大过父母。哪有因为自家人要团聚,连伺候主子的本分也不干的理儿。之前也没这个规矩。”

她居高临下地训斥道:“我且问你,若是每个奴才都学你的样,想要天伦之乐。你是要太太姐们亲自下厨端菜,添饭洗碗么?”

孟氏的玉兰衣裙一动不动。“景行,你先起来。”她宽和笑道:“他毕竟是个孩子,破次例也无妨,反正乌泱泱一片人,也没人知道他不在。”

景行忙磕头谢恩,话说得口齿不清。孟氏哂笑道:“你去后院替我跑一趟吧,正好不用多劳动别人。送个东西给二姨太,然后你就可以出去和你爹说一声了。”她一招手,身边的玉蓉就端起一个木盒。孟氏命她打开,是一套四枚点翠白玉的发钗。

景行稳稳扶住手中的锦盒,步子却快要飞起来。彩雀院比孟氏住的幽兰院要得多,也更为简陋。尤其是今年根本没有粉色花卉供她摆放,院子里除了翠竹芭蕉青松外,再没有其他添色的装饰。

月现一身墨绿色袄裙,正在缝谢欲一件半旧的长衫棉衣。她见了景行,也不端架子,让景行坐下,又命人端干果和核桃给他吃。

景行谢了她的好意,奉上孟氏赏的点翠玉钗。她面上淡淡一笑,从炕上起身,对着首饰盒行福礼,双手接过。景行交完差,便要告辞。她唤他稍等,忽然拿出一个荷包,问:“你擅长侍弄花草,这个荷包的花色可还好看?”

景行凑近一看,上面果不其然绣了两朵并蒂莲花。他再三考虑后还是告诉她实话:“姨太太的绣工很漂亮,花色也娇艳,穿在身上极衬您的气色。”

她呆愣了片刻,却明白了景行的意思。她低声喃喃:“可我听说,男人都喜欢莲花的气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说的结结巴巴,看样子学了很久才会这一句。但男人再爱气节,也不会愿意在衣物上绣娇艳之花。

她陷入了沉默,举着荷包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景行思索了一会,告诉她可以在荷包上绣一只雁。“鸿雁高飞是很好的兆头。”这是他的说辞。但景行相信,雁的另一含义,她会明白。

月现盈出了笑意,让人拿了一把钱给他,又把西洋来的巧克力赏他两盒。他在踏出门槛前忍不住偷偷却望一眼。她已经理了丝线,唇角衔笑,脸上升起全然不顾其他事的神色色,幸好已与月色下的不太一样了。

景行办完差事,急着往外走。路过假山林时,诚至从一只虎形石上面跳下来,吓了他一跳。“去哪?”

“找我师傅去。”景行忽然想起,把手上的巧克力递了一盒给他。诚至接过后掂了两下,蹙眉问:“你喜欢吃?”

景行老实回答:“我没吃过。”

他又递还,一脸无所谓地说:“那你吃呗,我那儿都堆满了这些玩意儿。你下次想吃,不必等他们的赏,我给你送来。”

景行点头,他忽然凑近了说:“你能带我出去逛逛吗?”

大家年幼公子虽然不如姐那样有严厉的门禁,但若要出门,也是必须得到老爷太太许可的。这样的事他当然做不了主。

他没等景行回答就扇了两下僵硬的眼皮,苦笑道:“我都忘了,你也做不了主,也是被锁在这里的鸟。你自己都断了翼,还怎么带我飞呢。”诚至慢慢转身,身上的锦鲤玉佩像一把厚重的枷锁。

景行心一沉,握出他的手,“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

高师傅当时正在给茶花修剪枝叶,看见他们来自然很开心。景行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他走进里头做了两碗简单的馄饨面。诚至确实吃得欢喜,嘴边全是汤汁和碎面。景行把自己的半碗也拨给他,他亦欣然接受。

饭后,两人躺在那张很大的炕上。诚至竟在被褥上打起滚来,把脸埋进枕头里,使劲嗅了一下,对景行笑道:“好香,景行,你们身上都有一股很好闻的花香。房子里也是,桌子,椅子,被子枕头里全是。”

他仰望漆黑的屋顶,笑道:“每到春天,我家周围也全是花,紫色的花开满悬崖,那叫鸢尾。我妈总是会带我去那儿玩藤球,教我织。我摔伤了,她就会用鸢尾的根茎泡药酒给我搽。我妈对我可好了,总是把最好的鱼虾留给我吃,从来不卖的独一份。她像鸢尾花一样漂亮,又会照顾人。景行,你见过鸢尾吗?”

景行摇头,但诚至的话让他想起了林婉华,以及记忆中最后的瑞香花。景行不曾想到他那样敏锐,能够一眼就捕捉到他人内心一瞬间的悸动。他遽然问:“你妈是不是也不要你了?”

景行无法表达,也不明白该怎么样回答。他却忽然嗤笑一声,“有什么要紧的,别人不要我们,我们自己要。”

诚至喃喃道:“反正那些鸟的翅膀,我会想办法装上去的。”他在九岁那年孤身来到新城,除了谢欲需要子嗣,其他原因不详。或许是谢家的权势压力,也或许他父母需要钱,更可能是希望他过上好日子。景行问:“你妈……为什么不要你?”

诚至淡淡回答:“我爸采燕窝摔断了腿,瘫在床上了。”他的目光像一块融化不了的冰,“我到新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们很热情,给我准备的夜宵,就是燕窝粥。”

他宛如在说笑话:“你信不信,我爸干这营生,我却从来没吃过。那天晚上我一口气就喝光了,就想尝尝是什么味道。黏黏的,甜甜的。”

景行翻了个身,笑道:“我又没吃过,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也笑起来,“那我下次带一海碗给送你吃。”他笑了会儿,声音渐渐沙哑。“其实一年前,我见过我妈一次。她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偷偷地看我。后来我又在我住的院子的围墙上看见她半截身子。别说说句话了,连对我招手都不敢,只捂脸哭。我站在门边很久后才明白,立刻走进屋。原来不让她看到,才对她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