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月以来,除工作和日常生活外,景行一直在做一件事:将看过的原版外国,用半古言半白话的形式翻译。那不是谁安排给他的任务,只是他的兴趣。林书南教他英语时,总会习惯把段落翻译得略带古风,告诉他:“是不是感觉简单了?道路都是相通的。
见景行似懂非懂地点头,林书南笑着说:“就像并不是谁去遇见谁,仅仅是在同一个地方短暂会和而已。”
景行看书一向专心,许久才注意到身边站着人。
廖宛珍对他笑了笑,从保温竹篓中拿出铁壶,笑道:“你很久都没有来看我了。我等不到你,只能来看看你。”
景行无言回答,捏着笔,因心情复杂,不慎在笔记本上划出一条墨迹。
廖宛珍说:“没事的,我知道你忙,也不是非要你来看看我,只是我想你了。我给你煮了红豆汤,冬天吃这个最好。”
景行去拿了两只碗,但她只倒了一碗,摇头说:“我在家里吃过了,这是专门给你带的。你吃就是了,剩下的留着晚上再吃。”
那红豆汤与平常的很不一样,汤水呈乳白色。景行端起喝了一口,才明白里面兑了牛奶。
廖宛珍看了一眼他刚放下的工作,哂笑道:“你在看洋文啊,是不是也要把它翻译成我们的话?林书南也常做这件事。你们俩还真是像,上辈子一定是亲兄弟吧。”
“都是书南教我的,他对我确实比亲兄弟都要好。”
“是啊,他从前就总是跟我说起你,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廖宛珍笑叹一声:“他告诉我,你是他见过最不把事情放在心上的人,在任何处境都能很平静地走下去,即使真的不高兴,也拼命想办法笑,不让身边的人为难。他很羡慕你。他跟我说,他很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
那句话对景行而言并不陌生,再听见却仍旧能令他感到意外。廖宛珍虽然提起林书南,但今天却显得格外清醒,并没有失魂落魄的症状,甚至提起林书南到上海后发生的事,说:“后来我跟他到了上海。他不得不去做他最讨厌的事。我知道他每天都活得很难受,但是必须得往前走。他每晚都睡不好,我就天天给他煮安神助眠的红豆汤,用牛奶兑了给他喝。直到有一天,他又跟着那群人去赴宴,喝得大醉回来。我不懂,那天早上他明明拎着一叠书,很高兴地出门,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问。第二天,他忽然说要去外面再找间房子。我明白他不想住日本人分给他的房子。”
廖宛珍扬起淡淡的笑,红豆牛奶汤飘出的热气洇湿她的瞳孔。
“但是他找到新房子后,我没想到他居然连装修的事都那么上心,光是一个书架就折腾了半天。后来他看着那个书架,忽然跟我说:我成为他最讨厌的样子,那他是否能过上我最羡慕的日子?”
景行清晰地感到心脏正一点点沉陷,沉重的气息涨满了他的躯壳,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涩。生命有时宛如梦境的对调,与羡慕的人彼此生存在对方憧憬的迷宫之中。
“可是他现在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地走下去,连带他的羡慕,往前平静地走下去,不让自己为难。”廖宛珍温和而笃定地说:“景行,你以为我每天坐在楼下远望,是在等书南回来吗?其实我是在等你们。”
那天他们一起去胡家吃晚饭。饭后景行留在家里收拾碗筷。江冬秀送廖宛珍下楼,走到楼底时,她说:“今天真是多谢你。我也不知道他究竟遇到什么事,虽然他一点也没有显露,但我知道他一定很不开心。”
“景行要是不开心,书南也会难受的,而且他也算是我的孩子。”廖宛珍说:“但是你也明白,谁都陪不了孩子多久,更别说是一辈子。你得多为他的事操点心了。他也不小了,是该有个人能与他长久相互陪伴。”
“唉,我都不知道操多少心了,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他”江冬秀骤然止住,认为还是别和其它的人再提若昕的事,立刻改口道:“他就是个木头,对这桩事儿,自己一点也不操心,抱着本书就能过一整天。”
“也许是你不知道呢?说不定他自己就找了。我跟你说,之前有一回他来看我,倒是带着一个女孩子。模样性格都好,年纪虽轻,却透着一种比大人都可靠的稳重,跟景行看着也般配。没准他只是暂时不好意思告诉你。”
“哪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好像是姓王。她是个医生,倒是件很难得的事,现在很少见到女医生。”
几天后的傍晚,江冬秀对景行说:“最近天越来越冷了,小三儿总是不舒服,肺炎怕是要复发。偏偏家里又没药了。现在医院里药不好配,我是托王小姐帮忙,才弄到一点的。在她那儿,你跑一趟去拿一下吧。”
景行于是骑车出门。到王家后,王太太皱眉道:“真是对不住,她居然临时想起把药落在科室的储物柜里,说要回去拿,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又恳求道:“景行,天实在是太晚了,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我实在不放心,你能不能帮我去接接她?最近总是不太平。”
王琦一定是无法拒绝母亲的安排,才找借口离开。他们都心知那是双方母亲的安排。景行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又担心药的事,只好答应。
自开战以来,除几处歌舞升平的不夜地带,天黑后确实很少有人出门,大街上极为冷清。医院又位于安静区域,附近街道梧桐交错,几乎能听见清晰的野猫叫声。景行在快要到时,忽然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那声音他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