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冲突后,泷泽半点兴致也无,其他人亦感到尴尬,在晕眩的彩灯光照下,气氛变得僵硬混浊。河村一向会做人,哂笑道:“这里真是无趣,酒既无味,连好的佐酒菜都没有,音乐又吵得人头疼,不如我们去松叶屋吧。听说那里新来一位歌伎,弹得一手好琵琶。再让实穗上几道可口的菜肴,喝酒才会有滋味。”
一语既出,无人反对。他们也不喜欢眼前的场景,更愿意去清冷朴素的茶屋席地而坐。王渝谦原本准备回去,不想再走进另一场聚会,更重要的是松叶屋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阴森诡异,他不愿意再踏足其中。他甚至想,说不准木板底下埋葬了不少奇形怪状的尸体。
河村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抢先笑道:“胜平和我们一道去吧,在里面枯坐那么久也笃定饿了。是我邀请你出来玩的,怎么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呢。”
藤原也不甘示弱地说:“是啊,都走吧,谁都不准缺席。今晚我请客,大家都要给我面子啊。”
泷泽不满道:“神原若是去就快一点,别停在大门口磨叽!”
他没有办法,面对三个人的连番攻势,只好跟着上车,一并到松叶屋。
实穗早就接到电话,吩咐人备下酒菜与艺伎。将近两个小时的觥筹交错,众人都染上不浅的醉意。藤原兴致正高,撒起酒疯,一边催着实穗拿最好的清酒,又当着众人面就开始解艺伎的和服腰带,把手从她宽松的领口伸进去一通乱摸。
河村夹起盘中的松茸,像是谈家常事般,轻松地转移了话题,笑道:“我让你考虑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现在中日两方情况如何,你也看得明白。同我们一起合作,对你的前程完全可以说是锦上添花。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能安排与你能力相配的职位。”
“你也看见了。我如今闲赋在家,早就辞去所有职务,每天都过着最清闲散漫的日子。已经懒惯了,脑子稍微一动就犯晕,实在不愿意想头疼的事。”
河村很有耐心,搁下筷子,拿酒盅先敬他一杯,语重心长地劝道:“胜平,当年你在日本,是我最看好的学生。虽然我和你叔叔是旧相识,才受他的委托照看你,但我们的交情完全已经独立于两个家族之外。我一直发自内心看重你,实在不愿看见一块可造之材荒废。”
见王渝谦缄默,他又换成惋惜的口吻,叹气道:“罢了,你再好好想想吧。记住无论归属何处,你的心念和前程永远由你掌控,并没有任何改变。”
王渝谦感谢藤原的招待,见来的人大都醉得不省人事,才起身告辞。先行离去。他走到门口,司机却不知所踪,他只好在门口等待。刚才饮了许多酒,此时受冷风一吹,骤感头重脚轻,下台阶时重心不稳,往前一扑,虽然并没有摔倒,却几欲作呕。他咬牙忍住,才没有在马路边失态。
王渝谦按住胸口,尽力稳住急促的喘息,看见有人站在他的面前,再抬起头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窘迫。
景行立在松树边,并没有任何表情。王渝谦发觉他的眼神犹如枯死,对自己并无半点敌意或是冷漠,应该说一直就没有过。景行怔忡片刻,从书包里拿出水壶,慢慢递到王渝谦的面前。
他确实很需要清水,却无处可寻。在一瞬间的犹豫后,他接过灌下一大口,然后递还。
景行怕他尴尬,率先解释:“我从夜校下课,正好路过。”
“嗯。”他低声说:“多谢。”
“那我先走了。”景行拿着水壶,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他问:“为什么?”
景行转身,木讷地看着他说:“什么?”
他将视线转向水壶,景行才明白,回答:“我们也算是相识的人吧。”
“就这么简单,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他心里始终盘桓着她夜不归宿的事,此时看到景行枯槁的神色,很难不想到一处。
“没有。”景行见王渝谦竖着冷面孔,以为他因多想而心生不快,低声笑道:“我是担心你很不舒服地回到家,三小姐也会难受的。我要赶快回去了,我的家人在等我。姑爷,你也早点回家吧。”
他如是回答。王渝谦僵在原地,等回过神,他已在玉兰疏影间离去。
松叶屋中,泷泽依旧冷着面孔,将身边为他斟酒的舞伎吓得不敢抬眼,说:“他真有你说的那样好?瞧去就是中看不中用,和良太那浑蛋有什么区别,光是生了张好面相,一副学校教出来的软弱性格。别只是个口头说几句大话的读书人。”
“你信我就是。”
河村转身瞥见藤原已经不知何时被几名丽人拖进内屋去了,笑意很快就消逝得一干二净。
“我不明白您何必费那么大的力,若是他不肯或心猿意马,还留下做什么,不如毁掉。”
“泷泽君一定没有听过中国有个成语叫礼贤下士,当中所蕴含的真理,历朝历代都有人受益无穷,亦有人为之付出悲惨代价。靠威胁得到的人才,不但不会长久,而且迟早都会有被反咬的一日。用人的事切忌操之过急。”
泷泽对河村的话不置可否。他是藤原的部下,此事原也与他无关。他之所以会提两句,无非是认为大家都忠心于同一面旗帜。
实穗敲门入内,跪地恭敬道:“泷泽先生,厢房准备好了,樱子在等您。您是要现在就过去吗?”
“我也要走了,你自便吧。”
河村率先站起,行至实穗边上瞄了她一眼,眸中透出异样的,犹如暗室猫眼般一言难尽的幽光,步伐没有任何声音,像猫一样悄然离去。
泷泽跟着实穗走到底端的房前。她跪下拉开那扇木门:以布帛为面,描绘大片的彼岸花。房间如同一个全密封的木盒,除拉门外,陈年旧木组成五道面,把自然光线全部挡在外界。
泷泽踩在木板上有类似断裂的咯吱声,地板下仿佛是空心的。几盏油灯摇曳着黯淡的火舌,美人坐在光晕之中,身穿宽大的浴袍,披散长发。实穗已经掩门退下。那美人端来一壶新酒,倒了一大杯递到他面前,轻声细语道:“都最新开封的酒,半年前刚酿下的。之前从南京送来的,实穗早就泡下了,等这一批喝完,刚好能赶上。
泷泽不说话,依旧是冷眼凶光,一口气饮下那杯淡红色的酒水。他皱起眉,忍受着浓烈的腥味。几滴撒落衣襟,仿佛是门上的彼岸花褪在他的身上。他褪下衣衫,并没有碰樱子,而是用手去做。她早就习以为常,安静地坐在门边等待。大约一刻钟后,他用尽所有的办法,都没有能够唤醒如同死火山一般的器官。他怒吼一声,将酒盅砸烂在墙面。
春云端醒酒汤进书房时,王渝谦已在桌前出了许久的神。她搁下碗说:“您回来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幸好我出来看到书房灯是亮的。”
“你不必每天都等我回来,我也不确定是否彻夜不归。”
他拿起碗刚递到唇边停下,问:“你知道我喝酒了?”
“您无法避免。”春云的笑意略显无奈,又说:“我也不是特地等您回来,若不是有事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您,我早就去睡了。”
她拿出一封电报放到他面前。
他一字不落地读完信,递回她手边:“你看吧。”
“二爷的意思还是让您继续等。”
“渝诗真的长进了很多。其实我早就想过,当初会被远调北平,也不一定全是林家的本事。两边势均力敌,哪有那么容易办到,除非我们这一边有内线接应他们。”
“可是二爷也费神将您从北平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