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与林书南会面后没多久,景行不但心情好转,连找工作的难题也得以解决。小安找到他,说是正要开一家店,但不太懂内里的行情,想请他去帮忙。
景行起初没听明白,跟小安去的途中才懂他的意思。小安认为现在局面动荡,但读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国家也竭尽全力发展教育事业,书店生意一定好,所以他就下定决心,借一笔钱开家书店。但是他不认识几个字,完全不清楚现下最流行的书籍。按小安的说法,他是请景行去当军师的。
景行自然是愿意的,虽然能拿到的时薪比从前少,但是相对空闲的时间也多出一截,而且小安说店里的书随他看。
小安找的是福开森路上三间单层店面,中间打通。附近随处可见欧式花园别墅,道路边栽了两爿婆娑梧桐,环境清幽静谧,而且离景行住的地方也并不是很远。小安联系好装修工,木匠和印刷社。忙前忙后,在三月前总算彻底装修好。灰绿色油漆打底,桌椅书架和柜台都染成象牙白。景行在学校时也时刻留心,打听现在最流行的各科书目及课外阅读物,按照一一记下的单子让小安进货。刚开张后收入虽不十分好,却也足以维持生计。
因景行从学校带出的人脉,加之装点于书籍间的琳琅花束很受女孩子的喜爱,生意日渐变好。小安于月底给景行发了薪水,从盈利中取出二十块钱,当成房租由春云之手转交若昕面前。他们之前就说好,若是有就给,若是没有就作罢。小安是最老实的人,本就对若昕的恩惠心存感激,自然不会占便宜,恨不得多报答。见若昕爱看书,就拿绸缎捆了一套当月卖得最好的送到若昕面前。若昕很高兴地收下,转赠他一份别人送来的法式点心。
若昕仔细清点后说:“都入账吧,贴补平时的日常开销。”
“太太若是要做生意维持家计,其实大可以去账房拿本钱,大爷必会同意。”
春云仍是介怀她托自己卖掉常年佩戴的紫玉手镯,也提过两次再去赎回来,宁愿是当掉别的不常戴的首饰。
“不用多说了。他要是问起,你就说用的是我的私房钱。”
春云无法再劝,能看到他们现下维持异常的岁月静好,也不再强求,应声后退了出去。
因为四处都在打仗,不少人急着卖房子店铺往西边逃。物价虽高了一截,但铺子的价格比平常便宜很多。而且钱也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很多人都开始屯金银珠宝等硬货。她的手镯卖了很高的价格,几年打理家业,她也长出心眼,会做生意,多番嘱咐春云绝不要收法币,执意让对方换成金条。两根大黄鱼敲定了买卖。虽然书店交的钱不多,至少也能抵消王家部分的生活开销。
在硝烟中面对一栋坐吃山空的豪宅,她不敢有半点松懈。当然对她而言,确定能吃饱穿暖后,钱多钱少也不再是问题。她完全不关心生意,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针织刺绣上,挣的钱不多,至少能在换季时为两个孩子和他买套衣服,晚上再用一两个小时看书。她有时也会想,那就是孟氏最希望她过上的日子吗?
小安每天都很快乐,吃着精致的西点,沉浸在他初当老板的喜悦中。景行也怡然自得,那家书店的装修和布局正是他所幻想的场景。他甚至生出毕业后攒钱将书店买下的念头。
他找到兼职,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林书南,但是又联系不上他,只好等着他打电话过来。一日景行打扫公寓,看见屋中书架上的边城,想起从前说过的要送给林书南,后来却因为临时赶到上海而忘记。
自从若昕归还后,景行再也没有看过那本书,从书架上取出,准备下回见面时交给林书南。他习惯性地翻了一遍,竟在夹页中抖出七八张不同面额的纸钞。他骤然明白,脑海中跳脱出她每日用几个时辰刺绣攒钱的画面。景行怔忡许久,将那些钱一张张叠好,放进抽屉。
那天晚上,景行心神恍惚,想起后天就是她的生日,一直捧着课本,也没有能看进去几个字。等他看了眼墙上的钟,发现已经九点一刻。小安正忙着玩一套积木,也忘了时间,此时才想起是该打烊了。
景行走出去把门口的招牌收进屋,看见一个穿高领纯黑风衣的男人走过去。他低着面孔,大半张脸几乎都埋进了领子里。一瞬间景行感觉到那人仿佛是谢诚至。
景行跟着走到街尾的拐角,叫了两声谢诚至的名字,没有得到应答。那人已经拐到另一条弄堂里去了。景行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纳闷地又看了一眼,转身就要回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迎面驶来,和夜色融为一体。雪亮的灯光正好打在他的眼睛上,刺得他睁不开。景行下意识地用手遮挡眼睛,往旁边退了两步,从指缝中看清车顶竖着伪政府的旗帜。
没过十秒,他的身后传来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随后骤然接上轿车撞碎的声音。福开森路住着的大都是富裕人家,许多住户都爱豢养宠物。很快,好几十户人家的名犬狂吠不止,先是两三只的骚动,逐渐连成喧闹一片。
唯独没有半点人声,连原本亮着的几处窗户都转瞬熄灭,犬吠声也渐渐平息。那辆黑轿车已经撞在路边的梧桐树上,冒出浓烈的清烟。树干几乎拦腰歪断,掉落数千片绿叶,纷纷扬扬,与烟尘一道迷离视线。
他瞬间回过神,躲到了身边两栋楼房之间的缝隙中。
很快就是几声激烈的枪响,把原本浓黑的寂静全然搅碎。距离太近,他仿佛都能闻见硝烟和血腥。随着料峭春寒,直扑打在他的面上。
一袭黑影也冲进了窄巷。他在和景行四目相对时,已经反射性地举起枪,随时准备扣动扳机。虽然仅是一刹那,但是透过挂在弄堂口子墙壁上的路灯,景行确定看清了他的长相。
当他从震惊中惊醒,谢诚至已经飞跑出去,冲进了对面的弄堂里,期间又迸起几声响。两个穿西装的护卫举着枪,静踱慢步,东张西望,眼看就跟进去。他记得那条弄堂是死路,那一瞬间脑海犹如冰冻。景行从地上抓起石头往他们身边砸去,然后即刻躲到一堵墙后。在石子落地发出声音时,墙上震起枪弹迸射的声音。
他们并没有贸然转身调头,潜入景行藏身的弄堂,如此明显的声东击西之法,不会让他们慌了阵脚,但也不可能放任不管。两人立在中间脊背相抵,各自举枪朝向一方。
景行缩在墙后,心脏跳动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呼吸绷得急促,四肢发软紧贴住冰冷的墙面,手心冒出几乎要下滴的冷汗。
他听见靴子碾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虽然来人刻意踩得很轻,但是在寂静的弄堂里无所遁形。
很快又是三声枪响,近处有人倒地。他躲在墙后,很想探出身去一看究竟,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很快耳边传来压低而湍急的话语声。
“快走。”
谢诚至拉起他拼命往外跑,迈过两具尚有温度的伏尸。景行余惊未定,纵然再有许多想问的话,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沉重而机械地由他拽着飞奔。
车后不远处还有一具尸体,俯趴在地上,看不清是谁。谢诚至抓起他身边的公文包。在路过轿车时,他忽然看见车里还有一团颤动的黑影,停下猛地拽开车门,举起枪支,从里面拽出一个男子。
那人瑟缩着身子,连声求饶:“我我只是个翻译,被他们抓来的。求求你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不是,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