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十章(1 / 2)无字花笺首页

惠子的眼睛像是腐烂干硬的葡萄,脸上也许是敷了太多铅粉的缘故,已无半点活人之相。惠子颔首承认:“我不能违逆家族的命令。但是我担心日暮先生……我努力和他接触过,他表现得很严肃,而且很看重工作,仿佛并不愿意和我相处。尤其是今日,我刚去找他,他就说有要紧事要去做,不能陪我。我担心结婚后他会不会像和雄一样。”

惠子垂首抿唇“我曾经和日暮先生聊过。他对佐藤的许多做法也很反感。我能看出他是个尊重女性的人,所以我不太理解。”

若昕愕然笑道“能有什么大事?竟然三番两次把你晾在一边。”

惠子摇头解释“确实真的有事,说要在南京成立什么新政府。之前和雄还在时,就开始做了,我听见过几次。现在任务就落在日暮先生身上。不过我也不大清楚。

惠子再度进入她的主题:“我并不介意他忙正事,而是担心日暮先生根本看不上我。将来的日子又该如何度过?”

若昕沉默片刻,干笑道“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多虑,你们并没有真的定下婚约不是吗?立刻结束,对你而言才是好事。至于再婚的事,等你遇到有缘人再说也不迟。”

惠子摇首叹道“王太太,可能你不太清楚。我收到我父亲的信时,就知道他有十成的把握了。日暮家是新起之秀,但根基不稳,人脉也并不广,若无意外,他们也一定愿意和樱田家结盟。何况”

她从大衣中拿出一条金链子,下端垂一枚蚕豆般大的葡萄石。她没有任何欢喜的表情,依旧干涩地笑着,那已成为她最机械的动作。

“我明白不是日暮先生要送我的,而是日暮家族送给我的。”

若昕听她如此说,明白事态已无法转圜。不谈两国仇恨,光是站在女人的角度上,她现在对惠子确实生出了同情。怯弱瘦小的她犹如街道上的梧桐枯树,一直凋零,一直瑟缩,一直举目眺望,却永远等不到来年的脉脉春风。

若昕安慰道:“惠子小姐,请你尽管放心。日暮先生不是个会欺负女性的人。不瞒你说,我曾经也和他说笑过,若是谁做了日暮太太,那一定会很幸福的。没想到竟落在你身上。”

她淡淡一笑,把茶放在唇边,让热气环绕在眼前,好像是在汲取无力回天的温暖。她没有任何底气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幸运,也许日暮先生真的如你所说,是个十分通情达理的人。但是我现在每天早上醒来,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好像看到和雄就站在我的背后,勾起眼角冲我笑。他对我说,他会化身成下一个男人,继续疼爱我。他又从后面把手缠绕在我的肩上,似乎要把我给撕开,我很怕。所以我一点也不想结婚,不是针对日暮先生一人。王太太若昕小姐,我真的很不想结婚,可是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曾经我姐姐也和父母哭诉过,希望能暂时离开和雄,回家住一段时间,但是遭受到父亲的一顿狠骂,连母亲也跟着打她,说她太自私,毁了整个家族,简直忘恩负义,辜负了父母对她的抚养和栽培。”

她眼角有泪光微闪,在干涸的空气中显得尤为明亮,抽噎了声道:“现在随时都会爆发战争,若是日暮有一天不幸牺牲了,那就有两种结果。我没有怀上他的孩子,就会被遣送回娘家,若是我仍旧像现在一样年轻,父亲又会把我送到下一个将军身边去,我又要日日看见新的和雄。若是我不年轻了,那我更是完了。没有任何价值,吃白饭的老姑娘,留在娘家会遭受怎样的待遇。”

她起身很诚恳地鞠躬告辞,感激涕零道:“真的很谢谢你,若昕小姐。”

惠子拢了下宽厚的大衣,试图能让那层厚羊绒贴紧干瘪的身躯,缩着身子往屋外走去。北风其凉,乱云薄暮,她在冷冽中穿行,仿佛迟早会被寒木枯风吹走,或是在那之前,已被厚重的金链和大衣压垮。惠子的走姿不再优雅,每一步都沉重而紊乱,几乎是要跌倒在尘埃中,不消几滴更漏终于消逝在街道的尽头。

若昕回到家,告诉王渝谦从惠子那里听来的事,隐去她对婚姻和男人的畏惧。“新政府的事我不懂,你自己衡量吧。惠子和日暮良太的婚事已经确定。接下去他们在暗渠下的阵营又会变得更微妙。”

王渝谦却连头也不抬,专心临摹快雪时晴帖,语气亦很冷淡:“可是你探听来的事,确实没有什么大用处。很多人都知道了。”

若昕不明白他为何一反前时之态,说:“没有人是预知一定会成功,才去做那件事的。医生有时拯救濒死的患者,也只有一两成的存活概率,难道他们会直接放弃?”

“你少和我扯淡。最近是多事之秋,日本人戒备心很高。不要凑上前去作死。”王渝谦加重语气,连下手的墨痕也连带重了许多。他看到因分心而扫出的极为浓重的一撇,将纸揉皱扔进篓中,又重新铺纸润笔。

“我身上并没有带任何机密。即使他们再聪明,也无法从我的口中套出什么话,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而且我也不会蠢到光明正大去打听。”

王渝谦冷笑道:“你又能做什么?”

他将新墨条取出,拿小瓷匙舀了两小勺的水,为不刮伤墨条,研磨力度由轻到重,由缓到急,待墨色析出至砚台中明亮如漆,蘸一笔试浓淡。他挥毫写下最简单的“一”字,结尾回锋处神情变得尤为认真。直到写完,他才说:“就凭你一个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他又强调了一次,言语很淡漠。

若昕缓缓浮起笑,说:“是呀,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

她从他手中抢过笔,在那字上又添两画,把狼毫轻架在笔搁上,转身道:“一个人或许也能成大事。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想,那么灭亡一个国家根本不用三个月,一瞬间就够了。”

刚才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关节,犹如一块无暇的玉石从手背划过。他默立在原地,一言不发,听见她低声道:“再说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你。我知道我不能做什么,但是你一个人,处境多艰难。”

他独立在兰麝香幽的案边,凝望那一砚墨,仿佛面对一目无极的苦海。他没有半点能隐瞒的心事,在玄英色的水面,映照出本真的面目,无处遁藏。春云来时,他才回过神来,问:“都打听到了吗?”

春云颔首道:“先生放心,老太太和几位老爷太太都没有事。他们都和堂少爷去了香港,所以重庆那边联系不上他们。大小姐她没来得及走,住的那一带已经被炸成废墟。但是眼下并不能确定任何情况,或许她逃去了安全区,只是那边人太多,场面又乱,暂时无法找到。”

他的眼神猛地一颤,骤然僵硬,须臾后说:“知道了。”

他岂会不清楚,如何是没能来得及走。族人早就视她为家丑,恨不能挫骨扬灰,绝不会愿意带上她逃难。

王渝谦觉得胸腔闷到了极点,想将混浊之气舒出,却听得一声仿佛是哽咽的低鸣。他从没有在人前如此失态,轻咳了两声掩饰。春云正盯着桌上那幅字看得入神。

“大爷今天的字,第一笔风采尤胜从前,撇捺却失了力气,细看很是松垮。”

春云从不阿谀他的书法,但凡有话就会直言。

王渝谦低声哂道:“是她写的。笔力那么差劲,也敢拿出来卖弄。”

春云浅笑道:“但是看您的样子,她的卖弄确实成功了。”

“我们是真的不能小看了她。她可不止是个一般的倔强女人,将来也许真的能成大事。”他淡淡说笑,目光再度黯淡。

“她未必是想成大事,也许是迫不得已。”春云恍若自嘲地笑了笑,道:“就像我,说是要做的,结果多年一去,反而真成了忍辱偷生。”

“你是在含沙射影吗?”他抬目一笑,悲悯而自讽地盯着她。

“我在骂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