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打算暑假先在春黛的咖啡店里做一个月,然后再回北平去。她自然感激不尽,直说要给景行加钱。因为有景行在,她又可以丢开店铺不管,尽情享受时光。
若昕原就是这里的常客。因嘉明九月份就要入学,她为他找了个学前课程班,正好就在附近。所以她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都会坐在窗边,点一杯花茶,捧本书坐一下午。时间一久,景行和她的相处也变得自然随和。
若是下午店里很清闲,景行也会拿本书看。一个坐在柜台里,一个坐在落地窗边,时而聊一些读后感想。
这里是太太的天堂,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已经成了有实无名的夫人俱乐部。里面几个雅间,每天都人满为患。她们在麻将桌上生龙活虎,牌打得震天响,尖笑声成了伴奏乐,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门缝里接连不断地震出来。若昕道:“你听,像不像我家以前的百鸟园?它们披着艳丽的羽衣,聒噪不止,不管外面是否已剑拔弩张,自有人会照顾。等山雨真的一来,就全都安静了。”
外头是诡异的安静,蝉鸣声听上去也显得凄厉。酷热金光,马路像是要融化成沼泽。
若昕刚把嘉明接回家,就看见王渝谦换上正装预备出门。她让嘉明先上楼,才问:“你去哪儿?”
“佐藤家。”
王渝谦走到她身边低声说:“我们都不希望开战。至于他们的心思,我们虽能猜到,但不能主动出击。何况上面并没有下指示,华北又还在他们手上。
“只是一味求和吗?有没有其它的办法?”
“我也不清楚,先做好分内的事吧。佐藤是华北来的先锋部队,特意到南方来探虚实。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先走吧。”
她颔首,上楼去换了身亮色的衣裳。
在车里,她又问:“如果真的要开战,你们愿意打吗?”
他没有料到她会忽然这样问,说:“一定会的,现在不比从前了,并不是独裁的时代。哪怕顶上人真的执意选择退让求和,底下人也不会都听他的。”
若昕说:“其实你也不清楚的吧,因为你也没有决定权。”
他勾起唇角:“那你何必问我?你都说了,我们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若昕说:“他很可能对我们也早有设防,我未必能做些什么。”
“你肯来,就是为我做了很多了。”他的心绪其实很混乱,忍不住想要逗弄她一番。
“你应当清楚我并不是要为你做什么。”
他哂笑道:“行,没想到我太太还有一份碧血丹心。我想起来了,之前我曾夸你是个爱国女青年。”
她面朝窗外看着梧桐树向后飞逝而去,想起幼年景行教她的一句“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低喃了一遍。
“什么?”王渝谦一直将视线固定在她的身上。
“你应该一直期望有朝一日能凤栖梧桐吧?”她问。王渝谦沉默后点了点头。她茫然道:“若是笼罩在我们最上面的不是朝阳,而是阴霾呢?你还会听他的吗?”
他面色逐渐严肃,喜怒不形于色,凌厉的双眼正视前方,道:“很多时候我别无选择。但真到了不得已而为之的那一刻,我不会随波逐流,就此沉睡。”
他们刚进屋,就看见惠子已经跪在玄关口等待。她恭敬地迎接宾客,行稽首大礼问好。他们脱鞋进屋后,惠子一路小步挪到茶室前,跪下替他们打开门。若昕看得很别扭,知道是日本的规矩,也不便客套。佐藤大模大样地坐在矮桌边,像是炫耀一般,高声笑着说:“各位请坐,不成敬意。”
他对妻子横眉竖眼,犹如在吼叫:“还不快去拿酒来,谁让你入座了。”
惠子向每个人叩首致歉,起身又拖动小碎步重复“跪下开门、走到门外、又跪下关门”的繁琐礼仪,不久后她举起托盘端着几瓶菊正宗回席。
日本菜色并不合她的胃口。王渝谦早年在日本留学,所以吃得惯章鱼刺身和蟹子寿司。若昕尝了几筷子天妇罗后就没了食欲,坐在一旁聆听谈话。在场的男宾共三位,除了王渝谦,周檀海外,还有一位也是日本人,叫日暮良太,年纪很轻,大约二十二三岁左右。在惠子给他斟酒时,他双手举起酒盏道谢,温良的态度和男主人形成惨烈对比。
佐藤挥手道:“良太,在我家不必客气。我和你姐夫也是旧交情了。”
他又对惠子高声嚷嚷:“还不如再备些鲔鱼肚和海胆来,没看见良太和两位先生都爱吃么!”
若昕觉得他是故意卖弄给别人看。因为途中,佐藤已不下三次,在使唤完妻子后,朝她瞟去诡异的冷笑。
惠子参加这场饭局的主要任务仿佛就是道歉似的,一直用日语说对不起,又捧起托盘半跪半走,去厨房开海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