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小四那惨白的脸色，阿姐瞬间便意识到，出事了。

“小四，有事稳着些，慢慢说。”阿姐随手丢了舂米的野碓，上前将弟弟接在怀里。

抓着阿姐的衣服，小四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先从怀里撕下化作一团的糖块：“姐，老伯给你和哥买的糖，被我摔碎了。”

阿姐脸色却没见好转：“这是老伯买的？你管他要的？”

“不是不是，”小四连忙辩解，“我没要，老伯说给哥买的，我想着哥没吃过糖，就给他收着。后来东婶子家的阿文把我糖踩碎了......”

“你们还遇见王寡妇了？”阿姐忙追问道。

“阿文不知道为啥，上来就把我糖踩了，老伯说没事。”小四毕竟还太小，学话困难，能勉强复述出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后来漂亮姐姐也来了，说什么病，什么偷药的。我听不懂，姐姐就掐我，我就跑回来了。”

看着弟弟手腕上青紫的指印，阿姐深深吸口气，抬手帮弟弟擦去脸上和泥了的泪痕，接过糖土掺半的一团：“我知道了。天也不早了，去睡觉吧，这事交给姐来处理。”

小四乖乖点头，蹒跚着步子转庑下去了。

真武大醮第一日祈福已毕，村人兴致正高，又围着邓家闹了半晌才散。

邓上座自是喜笑颜开，乡亲送来的好处照单全收，立在自家门口又显摆了好一会儿，才遣散众人进门。

然而房门一关，那满面春水便成了抻平的雪原。邓上座重重叹了口气，还不待开口，女儿已掀了帷帽迎上前来，虽强撑着，眼圈却已经红了：“阿爷，阿娘究竟怎么了？”

“嘘，小点声。”邓上座指了指身后，“使这么多钱才让他们暂忘了这档子事，被门外的听见又该闹起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担心这个？”邓夷姜急得眼中含泪，翠微盍叶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她能有什么大事？”邓上座领着女儿向西厢走去，“不就是你弟弟前些天下河抓鱼，现在风寒没好么？连她也累病着了。”

“您特地唤我回来侍疾，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邓夷姜显然也清楚自家父亲的品性，没有尽信。

“嘿，不是要紧事我怎么会去烦你？”邓上座咧嘴一笑，推开门道，“是你弟弟的腿有些不灵便，真君说就快炼好了，只还差一味药引。有你在，他们交租庸能痛快些。”

房门关闭，父女对话渐渐听不真切，阿姐从墙角探出头来，盯着那紧闭的房门半晌，转身去了正寝。

“喂，老太婆。”阿姐自门缝闪进去，半点不客气地坐上胡床，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们啥时候滚球子？你几个救不下我兄弟，我也不会把书给你几个，趁早各走各的路。”

“这话你得问大帅去啊，我说了不算。”降臣懒洋洋躺在床上，头也不抬道。

“他不是说就等五天？”阿姐烦躁道。

“急什么？况且——”降臣撑起半个身子，似笑非笑道，“我们要是现在走了，你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可知......”

“老娘的死活用不着你管。”阿姐骤然打断道。

生硬尖锐的嗓音自耳鬓磨过，降臣沉默片刻，转头看向她，眉宇间一缕戾气渐渐凝结：“怎么？你怕再等下去，会改主意？”

“你啥意思？”阿姐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突然从胡床上跳下来。

“难道不是？”看到阿姐的反应，降臣不屑冷笑一声，施施然起身，声色转疾，“你怕再等下去，你就会同意用那小的换病秧子的命，所以才想逼我们早点走，不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一碗水端不平，你心里还是更疼爱病重的弟弟吧？”

那如火燎原的愤怒在焚尽所有的燃料之后便迅速转衰，熄灭成砭骨的讥讽，阿姐冷冰冰的视线盯在降臣身上，半晌，一声嗤笑。

“老太婆，你知道你们这些怪物可笑在哪里吗？”

阿姐没指望等到降臣的回答，已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你们故意在船的两端放上远超其承受能力的物件，看着它倾覆，坐在自己翻了千百次、修补了千百次的船上，嘲笑那些辛苦维持船只平衡的人。仿佛只有这样能显出你们未卜先知，显出你们的高才卓识、鹤立鸡群。殊不知，任谁活到你们这个年纪，都能轻易做到那些事。你们畏惧于承认自己平凡，便只能通过这种践踏他人的方式保护自己廉价的自尊。将自己拆解拼凑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样子，还以怪癖为傲。”

“有私心、懂偏袒、会冲动，这才是人。”阿姐垂眼轻蔑地看着降臣，“装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实则不过是害怕受到伤害，逃避红尘的可怜虫罢了。我确实迟疑过，但那又怎么样？我最终能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这就够了。不论福祸，我受着就是。”

“所以，滚吧——怪物。”

“你竟敢......”降臣怒意上涌，一双本就清浅的双眼充得艳红，然真气才提起半分，便被那铺入房间的月光浇灭，“大帅？”

“嘎吱......”房门一声悠长的呻吟，掀起丝缕微风，吹散了烛火。

袁天罡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阿姐身后，被月光投下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阿姐没有回头，也不见恐惧，只是轻轻吐了口气。

“走吧。”袁天罡视线没有落在那片单薄的小影上，只盯着降臣。

“大帅，你能容许这小畜生这样出言不逊？”降臣不敢置信道，攥紧紫索的骨节咯吱作响，内力令周遭空气一阵扭曲。

“嗯？”轻轻一个音节，降臣双膝一软，足足被压入地面三寸。

阿姐感觉不到，降臣却无法忽视自己肩上那足以移山填海的千钧之力。有天罡诀内力所制，莫说想教训阿姐，她现在连站着都得不良帅点头。

“是——”这一声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随着她答应下来，肩上压力骤轻，降臣再抬头看去，袁天罡的身影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