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奇只吃了两口便说没胃口放了筷子,过了好半晌,他突然道:“我小时候,就住在钱塘江边上,家里也遇过水灾,那一年江汛来得早,我们村里的田一开始就给冲毁了,因家家户户住的地势高,头一年又是个丰年,破天荒的有些余粮,起先谁也没想着要去外头奔前程。可谁曾想第二次江水涨起来的时候出了大事,那样水势我活到这岁数再没见过,像一条巨龙一样的浪头,就那样从天上打下来,把我们村都淹没了,我爹、我娘、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王家小虎子,他们都没了。只剩了我跟着我哥,我们泡在水里,还没捞出认识的人,浪又来了,我们只能抱着那棵老枣树,在树上三天三夜就那么过去了,最后饿得我不行了,只觉着自己再也抓不住这树了,随时都会跌下去。最后浪终于退了,可什么都没了。”
“后来呢?”熙和亦放下筷子,怔怔望着程奇,心下惨然,自小他便在婶婶家做事,对她就如对自己的小孙女一般爱护,从不曾高声一次,但她这时才想到,自己从来也不曾了解过这个人。
“后来嘛,我跟着哥哥往西边走,身边还活着的村民也跟我们一样,边走边讨饭,讨不到的有的就死了,有的我也不知道下落。再后来,实在没有活路了,我哥就在大街上应征去了行伍,临走时把长官给的两贯钱全给了我。”
“那您的哥哥后来呢?”熙和追问道,心里却隐隐有些害怕自己猜到的那结果。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咯,”果然,程奇说道,“我用这两贯钱,一路走到了苏州,到处做些杂工。有一次,因打了一家饭馆的碗,被东家打了出来,在街上跑时扭伤了脚,再走不动又下起雨来,可遇到了大老爷——就是夫人的曾外祖父,他到州府来向上峰述职,正巧那天在路过那条街,就给我裹了伤,又把我带回县里去。大老爷虽是县令,但其实也没多少俸米,家里并不宽裕,也不养下人,但他收留了我,还教我认字、医术。”说到此处,程奇眼中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董二太太也感慨道:“程伯,这些年我总见您把自己攒下的一点银子散给了过路的苦命人,我记得爷爷说过的,说您是个自己受过罪,却肯帮人家的人。可惜爷爷在我很小时就调去了辽东,我也没在他跟前尽过两天孝。这些年不论南边北边水患没停过,半个月的水灾就让这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当真可叹又可怜。我想大灾后难免有大疫,既朝廷拨了药下来,我们不如把常见的疫症写了再留些药方再走,若城里有了疫情,指不定能管些用处。”
熙和怡然点头:“婶……娘说得对,咱们把时疫的方子写了,不论如何也是尽一份心呢!”终于觉得心中隐隐绰绰的难受有了一个出口。
霍敏也道:“我让江驿丞列个朝廷药品的单子,再备些纸笔来。”话到这里,江怀民正好敲门进来,霍敏便把备药方一事说了,江怀民忙道:“原来是至善堂董二夫人,怀民有眼不识泰山,当真是怠慢了。您心慈,是灾民们的福份,我这就着人备好笔墨。”即刻当着面吩咐下去,又向霍敏道:“霍大人,小阁老听说您来了,请您一同去用饭呢。”霍敏笑道:“杨为兄倒客气,我这已经吃过了,就不叨扰了。请您代我告罪一声吧。”熙和心道:“这人饭倒吃得久,都过了小半个时辰,竟还在吃。”董二太太也是同感这杨小阁老甚是荒唐,见熙和脸色,与她相视一笑。
几人在铺纸磨墨的时候,没想到杨为却来了。这是个中年官员,身形高大,一张圆脸上生着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两颊生肉显得敦厚又和善。杨为高声道:“子睿老弟,你不去我那里坐坐,哥哥只好来找你啦。”不待霍敏开口,又向董二太太施礼:“久闻董二夫人大名,今日得见,杨某幸甚,我听说二夫人宅心仁厚,要留些方子给州府,实在是百姓之福,我把朝廷拨的药材单子带来了,请您过目为盼。”
董二太太接过单子细看,只见类目俱全,青蒿、柴胡、黄岑、黄柏、马齿苋、青连、金银花、连翘、地榆、紫草、苦参、大青叶等应有尽有,几张治疗疟疾、腹泻、水痘和麻疹的方子也都中正平和,便笑道:“我们且不用瞎忙了,少司徒办的比寻常医馆更细致些。只一处或可再加一笔。”
杨为道:“二夫人可是说的预防?我已吩咐下去,今日开始在各处粥棚再设一口大锅,煎煮些桂枝汤、葱鼓汤,教灾民们喝些进去,好歹抵挡些夜里的寒气。”董二太太道:“再无比此更妥帖的了!”熙和听了不免想道,“这人或许并不是躲在驿站不出工只吃喝的懒官,安排得这样周到,也许是个好人呢,果真在外不可随意褒贬人。”
杨为瞥见熙和瞧着他,一双大眼眯起,笑道:“这是董家小二姑娘吧,竟这么大了,董执礼真好福气,你跟你爹生得很像呢。”这一句石破天惊,熙和自懂事以来始终以堂兄平佩名目在外游逛,第一次被陌生人一语揭开身份,一时瞠目结舌,董二太太和程奇也是作声不得,又是惊异,又有一份被人叫破的尴尬。
杨为见状,又瞥了一眼霍敏,心中也猜到了八九分,笑道:“我随口一猜罢了,没想到竟猜对了,我跟董大人共事时长,就发觉了他额间有一枚浅浅的红印,平时不显,有时天气暑热或屋内闭塞就会显出来,是个金元宝一样形状,看这小妹妹额间也有这个痕迹,想来不太常见,又想到董大人家小辈里跟着二夫人的,似乎就是小二姑娘了,这就一时口快说了出来,还请董二夫人、小二姑娘莫要见怪。”
几人看过去,果见熙和眉间有个小小红印,只是既小且淡,不是杨为注意到了别人是万不会发现,兼且他连董家一点不起眼的家务安排也是了然于胸,可见他观人之精细缜密。
霍敏打量了熙和好几眼,又转开视线反复回想,半晌不由得一笑:“世叔母,我也是有眼不识庐山面,这些天同程一路上未曾细谈,竟未发觉同行的是二妹妹,糊里糊涂只当是世弟,告罪告罪。”他这话显是为了熙和闺誉着想,要当着杨为点清两方仅是同路,并未有甚过密来往。
董二太太亦回过神笑道:“少司徒好眼力,一眼就识破我家小囡的小把戏,小娃娃养在家里不知世事艰难的也不是好事,我让她跟着出来办事长长见识、磨磨性子,等大了也就再没机会同长辈出远门了。”也是把长辈、年岁挂在口边,让这事儿就此有个说法。
杨为道:“久闻二夫人自小习箭学医,本事比寻常男人强百倍,把至善堂经营得蒸蒸日上,江南第一医馆的名头响彻南北。今日得见,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杨某很是佩服。您说得是,自家子侄由长辈亲自看顾培养,总是错不了,我家几个小妹妹,也是常有家母带着出门的。”他说话亲切和蔼,又给足人脸面,并不像一般久居高位的人那样带着迫人的威严或是傲慢的不耐,很是有几分叫人如沐春风的怡人。
正在这时,一个长胡须的官员走了进来,看官服补子正是荥州知府尹正卿,张同知、江怀民也一齐过来了,尹正卿边擦汗边道:“启禀少司徒,城里起了时疫了,街上已经死了人,城里总共二十三处粥棚,有十七处报告了疫情。我们粗略点算了一下,暂定设十处煎药局日夜熬制汤药,并组十只巡检队到各处街坊、村镇查明疫情变动,以半日为期报知。”
杨为道:“汤路旺呢?”汤是河南的布政使,如今也坐镇荥州协调水患治理一事,巡抚杨简同、按察使金廷、都指挥使郑安国都带各自班底去了其他几个受灾的州府。“汤大人在库里亲自清点药品,主持转运,让我先来向您禀报。”尹正卿道。
杨为点头:“我瞧着以如今的灾民数量,各处散药已是不能阻止疫情发酵了,这样,你们划出城北诸坊,把感染的病人转运过去,专门在坊口设好粥棚和煎药局,在巡检队开出两倍的日俸,抽一支健壮些的队伍去负责,城南的粥棚设密些,中间隔出几坊来,再设宵禁,且把这个月熬过去再说。这里情形我知道了,你去汤大人那里报到吧,跟他说今日不用再来驿站了。”
尹知府诺诺称是退了出去。杨为又向霍敏道:“子睿,趁城中疫病还未兴起,我劝你们赶快离开,从这里直接转道江陵,再去苏州。若是等疫情蔓延开来,就不知多久才能走脱了。”霍敏点头道:“多谢杨为兄提点,我们即刻便离。你督办赈灾,也要多加注意,万望水患疫情都尽快消退。”
霍敏等人果然依言便行,走前霍敏特地绕道去了城南安全地带的一间煎药局,这一坊较为偏远畅阔,此时仅完成一两成药材搬运,煎制和盘点的吏员杂役均未到岗。霍敏请二太太翻检了一下,发现大多药材竟都是经年放过的陈药,与那掺了砂石的薄粥相得益彰。二太太摇头道:“这些药材放得太久了,药效早已散失,不顶什么用的。”这几年水患频繁,赈灾粮、药层层贪墨蔚然成风,送到了的药不知被多少人以次充好调换过了。见此情景,几人心里都是有数,程奇分外愤怒,骂道“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四人不再停留,起速离开了荥州城。
走到城外,霍敏忽道:“世叔母,二妹妹,我本想将你们护送到苏州城,也好将圣人交办采买太湖石的差事办好,但如今黄河决口,我想着还是去前边看看堤。在此就跟你们别过了。”说着,他递给二太太一张文碟并当初给熙和的玉牌,“这份文碟可在两湖,江浙通行无阻,上了驿站人吃马嚼都不需操心。如在途中遇到什么事情,拿出这块玉牌或可分解一二。”烈日之下,一马平川的荥州城外,三人向南,一人向东,分道而行。
太和四十二年,河南水患延绵三个月,至立秋才告平息,受灾百姓多达十万,死者无数,弹劾杨简同、汤路旺、金廷、尹正卿等人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入三省,最终朝堂之上的对答流传出来,民间传闻,皇帝质问河南水患应对不力之罪时,吏部尚书杨为道,当地将朝廷赈灾粮混入砂石,正是为防沿路百官贪墨粮食,混入了砂子米粮不值钱,就不会成为贪官惦记的财物。据传,皇帝不置可否,到底没有将河北几员朝廷命官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