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早春,地暖惊蛰,天藏寒意!
岐黄医家曰:风热气冷乍换,正是瘟神荡游之季。人须慎之慎之…。
又是个天将微明时刻,黄宗澹和五六个汉子推着小山包似的盐车,赶到了家中。
“巢儿他娘,开门——!”黄宗澹停车喊道。
“噢!来啦,来啦——。”黄母披上衣服,放孩子,急忙前去开门。
车子个个装得满载,众人皆气喘嘘嘘,汗水淋淋…
“哎呀呀!都推这么多盐,不怕累坏了身子?”黄母一边嘟唸埋怨,一边很快打来温水,招呼大伙儿说:“快来洗把脸,歇歇汗!俺马上去给大伙弄吃的!”
老憨说道:“弟媳妇呀!快去搞点好吃的。今日个不知咋搞的?浑身就像散了架…。”
“你老憨壮得像水牛,说累得很,是想嫂子的鸡蛋吃吧?弟媳妇坐月子,老大伯嘴馋!嘻嘻。”一个青年打趣道。
巢儿娘是村上出了名的心善胸腔大,从不是小气吝啬之人!别人说个诳,她也当真办。她心疼这些出力受罪的男人,总觉得大伙像一家人没两样!忙说道:“劳这么大力气,说累还能假?好好!今个就弄鸡蛋吃!”
说着,她提起坐月子的鸡蛋就下了厨房。
黄宗澹说道:“哎!大伙先别忙洗脸,吃鸡蛋也得等一会儿。天快亮了,还是先把盐卸到地窖里去!免得招摇生事非!”
“宗澹哥说得对!卸完车再洗脸吃饭吧?”众人皆赞同地说。
“哎哟…,老憨今儿个不是装狗熊确实没力气!真想一头睡个三天三夜不睁眼呀!”老憨斜倚在门框上嚷嚷嘟嘟地说。
“怎么不是装熊?他今日和宗澹哥推得一样多!想邀功编能哩,是吧!”有人总爱逗老憨。
黄宗澹道:“别逗了!今儿个就是觉得不顺劲憨哥,你实在撑不了,就到屋里歇着去,别着了凉!”
好汉怕敬,赖皮怕怒。这话一点都不假!老憨见宗澹兄弟如此说,心头荡开一股热浪。想到人家处处比自己出力大,钱粮上总是先让兄弟们拿!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宗澹兄弟无不挂在心上!他慕然抖起一股劲,挺身说道:“没啥!再出出汗,劲就又来了!”
……直到大伙把盐全部搬进地窖子里,正待出去的时候,“扑嗵”一声,老憨粗壮的身躯一下子撩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哎呀,不好!”黄宗澹大叫一声,急去搀扶,也骤然感到天旋地转,一阵恍惚,身不由己也摔倒在老憨的身边。
陆陆续续,五六个铁铸般的汉子都像他们二人一样,哼哼呀呀,口吐白沫,抽搐不已,横躺在地窖之中,简直像中了邪魔鬼道!
巢儿娘做好了饭,见众人没出来一个,走到地窖子口喊道:“喂——!你们收拾完了没有,饭已弄好了!出来吧!“
连喊数声,竟无人声答。她下了地窖一看,不禁惊叫起来:“哎呀,你们都是怎么啦?天哪,这是中的什么邪呀?”
这时,屋内又传出孩子们鬼一般的哭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她跑回屋中,两个儿子已渐渐失去了嚎啕尖叫,只是手挠脚蹬,口吐白沫,嘟嘟不止,大女儿英子吓得直唤娘…
巢儿娘如同疯魔了一样,扑向去喊叫着:“孩子!孩子——,他爹……!你们都是怎么样啦?…”
山路崎岖,荆棘绊腿。她和英子各自携着两个孩子,磕磕碰碰没命地朝土山上跑去…。
土山洞里,昪律和尚正面佛禅坐。
“大师——,大师……”焦急嘶哑的呼声由远而近传来,听起来骇人摄魄!
昪律和尚惊坐而起,奔出洞口,只见巢儿娘披头散发,脚下晨露打滑,已跌得满身泥水惶惶如疯如狂奔至。
“夫人,夫人!什么事?“昪律也不禁心惊胆颤地问。
巢儿娘面黄如纸,汗涔气喘:“大…大师,孩子……你看!还有…他爹…好多人…”
昪律和尚忙用断臂裹过来巢儿,仔细一看,惊呼道:“啊!瘟疫——!”
……
一场瘟疫在曹州地面上迅速漫延开来——。
家家病倒了男人幼儿,户户凄惨悲声。
道士画符驱鬼,唸咒作妖…;巫师装神惊魔,舞枝赶魅…。人们含泪苍天,呼唤着“菩萨保佑,佛祖重来”,一时间,曹州大地是——
“荒野风吹纸钱飞,新坟累累埋嫩草。九泉冥茫哭不闻,暮雨潇潇泪涛涛!”
“城西黄土山洞中出活佛了!讨来的圣水仙药,得瘟疫的人喝下去就好!”一个消息快的电波,风靡八乡。
无数的人朝山洞口奔来!手中拎着瓦罐土盆,携着香火银钱,议论纷纷…
“听说昪律活佛每天夜里都去西天讨来圣药圣水,救度众生,驱瘟救难!”
“那活佛肯定会腾云驾雾喽?嗐…,穷人的福气哟!”
“这——!你们就不懂了。活佛还用飞天凌空去西天呀?…”
“那圣药圣水是怎么来的?”
“嗨——!活佛在洞中闭目一坐,心中默诵经文,圣药圣水自会来!”
“噢——,我明白了!这是西天佛祖安排好的!目的是让人知道:天下人离开佛是不行的!灭了佛教寺院,瘟神就要横行啦…”
“那个昪律活佛是什么样子呀!”
“什么样子?嘿!可神了!端坐在洞中,没有胳膊双臂,长眉盖目,活像镶在壁上的佛像!”
这位改名叫昪律的黄檗禅师,不仅武功高深,堪称宇内一流!黯熟佛理经典,佛门各宗叹服,而且歧黄医道精湛!如此瘟病小疾流行,只须片叶数草,野藤枯木煎汤即可疗愈!为什么又吹呼虚词,如此之玄呢?…
原来,自佛门劫难、沦为钦犯!又拼杀“疯魔二刀”断了双臂之后,他苦思佛教再兴之计,实无他途!自觉又到了山穷水尽之境…
疗伤静坐之时,他深深感到;自佛教传入中国乞今三百余年间,尽管佛祖告诫僧徒要摈弃享受,但寺院经济如八方来水,急剧膨胀!寺寺良田千顷,院院资财委积;庙庙藏金储银:僧侣之徒怎免奢侈?伪善再好,也难使百姓永久信服,早晚不攻自破!…
这次会昌大劫难,磨难历尽,倒使他清醒地看到了禅宗佛派的明智——不要大量的庄园!不要大量的布施和财物!不要繁琐的宗教仪式!即是恶人,只要放下屠刀,亦可立地成佛!他感到:“休要耻笑这指掌空谈,摇唇鼓舌!只要人们心中有佛,佛是永远不会倒的!要在维艰困苦的逆境中兴佛、必得学禅宗…”
为此,他决计借这瘟疫漫延,靠自己的医道浅术,以拯救众生的姿态出现,在人们心中深深种下佛的神圣!
他告诉巢儿娘说:“瘟神下界,势不可当!贫僧已得到佛祖谕示,要拯救生灵,免遭涂炭!阿弥陀佛——!”
“大师佛心向善,那就送佛旨快快救救百姓吧?”巢儿娘闻听,心下自下千遍阿弥地说道。
“佛意要传扬出去!佛谕不可泄露啊!”
“那是,那是!”
“你去寻些信佛的女菩萨,采集些地丁杷叶,槐枝红柳,棱草蒿米!这都是佛祖所示的圣药呀!”
就这样:佛要拯救众生,活佛西天讨来圣药佛水传开之后,人言亦言,愈传愈奇!身处性命攸关中的百姓,简直像望见了救星!
山洞中,几口大缸排列!
巢儿娘和七八个农妇在为人们舀灌着“圣药佛水”!巢儿娘更是喋喋不休:“要给佛多烧香呀!谢谢活佛救难呀…。”
讨药的人们感恩涕零,在洞口燃起香烛供品,口中“佛声”响彻十里……
昪律和尚盘坐在洞内,闭目诵经,一动也不动,神色肃然…
八乡百姓在洞口挂上了金字匾,上写“活佛洞”。
活佛洞前,烛火彻夜通明…。
昪律和尚因武功在身,坐禅本身就是一种吐纳调息功法!所以一连数日不眠,毫不困倦!加上烦恼已去,喜悦心生,灵台空净,一旦禅定后不吃不喝也是正常现象!内家功法谓之曰“辟谷”…。如此一来,世人皆以为神奇,能不信尊为“活佛”吗?
讨取“圣药佛水”的人越多,“活佛”之说传播愈远愈广!人们添油加醋,极力喧染!把个昪律和尚说得简直如同自“西天”飞至!“菩提”再世一般!
昪律僧意在立禅兴佛,要的就是这些,心中自是庆幸:“落脚曹州,主意是打对了!”…
难道曹州是风水宝地?还是佛之乐土?
这些都不是!这曹州本是一刺史的府,原居淄青道藩镇节度!自安史之乱后,魏博、淄青、成德诸镇联兵抗命朝廷,割据自立!尤其是淄青道,跋扈黄河南北三十余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朝廷约束号令如同放屁刮风!后来唐宪宗勉强把淄青分为三道,曹州府归居曹郓濮一道节度!只因此地民风彪悍,地跨黄河两岸,州府之间仍然是各自为政,谁也难加管制,昪律和尚选在此地立禅兴佛,自是“虱子找衣缝”“鼠蛇寻地洞”的不得已之策…
再说这曹州府刺史、姓朱名范,是个不学无术,贪财好色,只图享乐之徒!凡是跟“酒、色、财、权”不沾边的政事民情,他是一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十里八乡瘟疫漫延的大事,早有人禀报,他瞪大眼睛也惊呆了一属,随后肥头肉脑一晃,严令传下:“瘟疫横行,不准随便出入!若是谁将瘟疫带进府来,格杀勿论!”
此令一出,刺史衙门紧闭!任凭堂鼓敲烂,喊冤震天,官司一律不问!朱刺史是关门自乐,瘟神冤鬼统统墙外逍遥…
这天夜里,刺史府内酒肴狼藉、淫欢荡笑。朱老爷已是醉眼迷离,舌硬口吃了!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喝斥着舞女歌妓——
“唱…唱的狗屁…味道也没有!……下去!都滚下去!”
舞女歌妓见他面如紫肝,双目滴血,早吓得心如吊桶,手抖音颤!闻言慌忙离去。
一个妖治狐媚的女人可不怕他这个样子!她从一边席位子上走来,腮如桃花,眉眼微醉,来到朱范身旁,轻摇肩臂,娇滴滴道:“老爷——贱妾为你唱一曲如何呀?”
朱范翻翻眼睛,醉笑道:“九、九夫人唱?好好,唱个酸溜的!俺爱听…哈哈……”
“老爷,俺给你唱个十八摸吧?”
“好!好!十八摸,就唱十八摸!一呀摸……哈哈……!”朱范伸手搂住九夫人的腰肢,一边摸腚抚肚,一边摇头晃脑地唱着说着。
“哼!小妖精…”
“呸!骚皮货!”
其他八个夫人捏鼻子唾弃地乱骂…
那九夫人“哼”了一声,又绽笑靥、干脆亲了朱范一下,淫荡地唱道:“……先摸摸粉面乌云髻…再摸摸鼻尖檀口角!闭上眼睛亲一口呀!娇女酸的一哆嗦…。三呀摸,摸着香肩怀里抱,戳着了娇女的痒痒窝…;四呀摸,摸摸胸温如玉,又摸住两个肉馍馍…!”
“哈哈……,摸到了两个肉馍馍…哈哈……!”朱范醉笑情荡,按捺不住,说道:“好好!九夫人,咱们床上摸去!摸呀摸…。”
说着搀扶美姬离去…
身后是八个夫人的唾骂…
……
子时方交,星海璀璨。
刺史朱范在酣睡……
梦中——
“一个神人,头大若斗,身高丈余,通体霞光,飘飘逸逸、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自窗而入…。
“神人伸出巨大的手掌,按着了朱范的脑袋,喃喃言语,声如闷雷!随后,拎住他的脖颈,凌空抛起,如戏小儿…”
这时候,朱范一声惊叫,翻身坐起汗如雨下!一泡尿撒湿了缎被绫褥!呆吊如痴…
九夫人被朱范一声嚎叫,吓得坐立不住,早滚落到床下,如着了邪鬼:“老爷?老爷?…”
如此一梦,可成了刺史府一件大事——
三房九妾,丫环仆女都被唤来。
朱范说道:“适才老爷我做了个奇梦,见一神人遍体金光,自天而降!对我说了些什么也不清楚!然后将我凌空抛起,惊得我浑身冷汗透衣!你们都来解解此梦,是吉?是凶?咹……?”
说罢,两眼望着众姬妾人等,这些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哪!他目光里的恐惧,期待着安慰!目光里的疑惑,期待着惊喜突现!……
然而!这些亲近的美姬少妾,心里都烧着妒火嫉意!解梦之词也各自不同!
“哎呀!老爷此梦怕是有说教的呀!”
“什么说教呀?说说看!”
“这还不明白吗?神人说你,你不听!就把你提走!怕你身边的狐狸精害了你…”
九夫人一听,急得清泪直滴,叫了声“老爷……”委屈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朱范怒道:“混账!做了个如此大梦,还借机争风吃醋?滚——。”
有人见调拨不得欢心,转过话锋说道:“老爷,以妾看来,此梦大吉大利呀!”
“噢——,怎个吉利法儿?”
“这……?”竟又道不出个子丑寅卯!
“老爷!眼下瘟疫横行,您又做了此梦,怕是……!唉,还是小心无大碍……。”
众人七嘴八舌,胡诌乱扯!搅得这位朱刺史心烦意躁吼道:“散了,散了!都滚吧!”……
这时,雄鸡啼晓,东方泛亮。几缕黑云如浓墨横抹的峰峦,旭日难以爬出!隐隐几声闷雷,天阴将雨的征候……。
刺史府师爷,总管,院公家丁都被唤到了厅堂!一个个睡眼惺松,呵欠连连,好像还留在梦乡半条腿未曾拔出……。
朱范神色肃然地讲了梦,问道:“你们都说说这梦如何?”
众人纷云:
“怕是不太好吧?……”
“可能是大福大贵之梦……”
“也许……。”
朱范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摆手道:“去吧!去吧……。”
俗谚道:“早看东南雨,晚观西北云”。真想不到雷声隆隆滚动,半个时辰不到,倾盆大雨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