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玉博只是说到这里,剩下的话让那商人来说。
“我陪着我家官人接引东丹使团南来。这东丹使团一路南下,到了天中城安排入驻于城北亭驿。按理停留最多三日即启程继续南下。但是当天事情就有些变化,我家官人遣那接伴副使几人即可返京,之后便率队启程,只是并未走官道往东京而去,而是往太行山麓去了,自此之后除了几位官人,禁止任何官民私自与东丹任何人接触。”
这商人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下面的话很难说出来,是惊魂未定的难以启齿。
“继续说!”
营丘栿的话斩钉截铁,吓了这商人一跳。此人也少了方才那阿谀谄媚样子,只拿眼神左右打量,讷讷不敢开口。
营丘栿给兄弟一个眼色,营丘檩当即领会了兄长意思,让不相干人都退到外亭,内里只留下营丘兄弟,霄、敬二衙内,出乎意料将芦颂、莱观以及智金宝都留了下来,八个人对面而坐,都拿眼看着这商人。
“放心说话,这里没有外人!”
不管营丘栿为何信任芦颂几人,留下来也是芦颂所愿。
于是,这商人才继续说话,
“东丹使团入住之后,便有正副使出来搞名堂,那正使看着颇有咱们南朝人风貌,只要找个文人道士来雅聚,而那副使便是东丹蕃人的蛮横模样,拉着几个手下,便要作酒席,还要找些娼妓来作陪。”
商人说起话来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的力求把事情说明白,
“咱们官人也是不想为些琐事,闹得局面难堪,因此让我等寻来几人,便是一个商人,一个妇人和一个道人。”
“这商人乃是当地正店的掌柜,那妇人便是天中城中翠微阁的鸨母,而那道人未经我手,乃是那正店掌柜引来的。”
不止营丘栿,几个人都皱了皱眉毛,营丘檩几人不禁拿眼瞟向敬玉博,敬玉博急忙开口,
“诸位,家父岂是不知深浅之人,其中之所以引了这几个生人也是无可奈何!”
下面有些话,只能敬玉博说,
“按照接待各国使团惯例,歌妓娼人皆是出自官府的教坊,牙人往常只是提供衣物花色和香料脂粉,最多再供给乐器香汤之类。可是这次,东丹使团提出要商妓不要官妓。按理说东丹人是初次出使,却不知怎么对于官妓和商妓却知之颇深。”
这就有意思了,一群从未来过大肇的蛮人怎么对这等事如此清楚。
“这些蛮夷的意思是官妓身份使然,玩弄的又都是高雅之物,实在不对他们的胃口,不如商妓这般直接。这些人索求的便是皮肉生意,官府从未接待过东丹使团,看这些胡蛮纠缠于此决不罢休,也不想在这等腤臜事上耽误大局,于是便按着东丹人的意思安排。只是这样一来,倒是难为了牙人,因为商妓其实反而不似官妓那么好安排,商妓讲求做买卖,你情我愿,不是教坊司那样能逆来顺受的。尤其是东丹乃是蛮夷,有名声的,如上厅行首、上厅角妓或花魁不屑于赚他们的钱,怕毁了身子和名声,本地士人若是知道这些人服侍过东丹人,岂还能再来追捧?只怕日后于欢场上与暗寮私娼无异了。牙人是跑断了腿也没哪个风月勾栏愿意接这桩生意,最后,牙人只能找了翠蕤阁的鸨母,安排几个断帐的清水货糊弄了事。”
芦颂不明就里这里面的门道。
莫看莱观是道德君子,于这个上面却是轻车熟路。
“所谓断帐妓女又称套人,皆是卖身文契捏在妓院老板的手中的,没有自由,存亡死活只能听天由命,切任凭老鸨的摆布和管束,私蓄也是不可,这是妓女中最下等的。所谓清水货就是身上没病的。妓馆就是赚人命钱的,只是看老鸨心黑透了没有。”
芦颂恍然大悟状,又拿着一对眸子揶揄莱观,意思是既然知道如此,你倒是没少去。
莱观腾的脸红了起来。
“只是同窗盛情难却,即便如此我也是君子止乎于礼,只是听清倌人唱唱曲子,绝无逾矩。”
不管芦颂二人窃窃私语,敬玉博让这商人说下去,
“咱们找的这牙人也算是自己人,而他找到这翠蕤阁也不算是外面人的买卖,至于这正店商人也是如此。除了那道人!”
话到最后补充了一句。
“这个算自己人是个什么说法?”
营丘檩出言相问,算自己人那便是说并非实质意义上的自己人,那这几个人是如何冒出来的。
芦颂在旁边听得百爪挠心,可是也没法子。大肇按着地域分为五方,与会稽半岛隔渤海相望的高州人说话最为真诚坦率,比如仝霁云便是如此;昆仑山分东西,毗邻东丹的东昆仑人也是为人朴实慷慨,比如宗端上司缘边大帅秋延肇,毗邻横山的西昆仑人则是仗义豪放,比如宗放兄弟;会稽半岛南方及离岛人则含蓄温润却柔中带刚,如芦颂、营丘栿;但是唯东京、南京两京之地精明持重,崇礼循道,便如敬玉博、莱观等人,说起话来是娓娓道来,偏爱从小及大,一时半会儿不知其所以然。
“也因此,听营丘二衙内如此直言相问,这商人又与敬玉博对上眼神。
“这牙人、商人和妇人都是我家姊夫的门路,这北地咱们人生地不熟,家中往来生意,也多通过姊夫门路才能走通,因此这也是姊夫那边的关照,家父那里许多事才顺利。”
原来如此,大肇政府素来轻六部,而重中书、三司、枢密,以三司分户部职权,以枢密别兵部事务,中书专刑、吏之事,而禁中掌握礼、工诸务,因此管勾客省公事官这么个侍奉官反而外交事务上的职权远重于礼部主客司郎中。
大肇便是用这等重床叠屋手段,层层制约官员职权,好处便是大肇科举及第的进士人人都是官身,都能领到一份不菲俸禄,而忧患则是朝廷巨额公帑都被士大夫们坐享其成了。
见诸人点了点头没有异议,这商人继续说道,
“那老鸨子先是安排了六个姑娘带了进去,牙人则守在翠蕤阁没再过去,据他话说,这等事没干过也不想沾身,连价钱的事儿也是让老鸨自己去谈。商人也将酒席应用之物也带了进去。”
说到这里,商人又不说话了,
“你这厮,卖什么关子,接着说啊?”
霄春臣还真是有几分武人性情,不禁催促道。
只是那商人呆呆的眼神似乎还在回忆,神色慌乱,半晌才说道,
“他们来时乃是戌时,本来一切都算正常,岂料半夜突然就乱了起来,那几百个东丹人突然就跟恶鬼似的,抄着兵刃将亭驿紧紧环卫起来,便是咱们禁军上前也是白刃直接砍了过来,便有几个兵士和仆役还有驿丁被砍翻在地,这边禁军的指挥和提辖也发了狠,射翻了几个东丹人,眼看着就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几个人闻言大吃一惊,千思万想也不曾预料是出了这等局面。
营丘栿不禁盯着敬玉博看,这意思很明白,如此大事,你父子无论如何都是丢职罢官的前途,你怎么还有心在我这里折腾?
敬玉博轻轻点头,此人虽然有苦闷,但也就是如此而已,与平常相比并无更多异样,倒是让几个人有些刮目相看。
这商人此时倒是因为将心中积累的郁气发了出来,说起话来也连贯利索许多,
“还是咱们家官人冒死进入亭驿见到了那正使,总之是耽搁到天光起来,这才出来,后面跟着些东丹仆役将死伤之人都抬了出来。”
商人说到这里端起残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