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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醒来时,意识还十分昏沉。

他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缝,只看到头顶模糊的灯光和横亘的机械臂。

他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被牢牢固定住,顿时彻底醒了。

他正躺在一张单人医疗床上,腿脚上固定着束缚装置,头顶是几支机械臂,身旁的台柜上有两盒空药瓶,台柜下,贴着感染物标识的黄色垃圾桶里有刚用完的注射器。

医院?

但这地方又跟正常的医院不太一样,货架上陈列着许多医疗器械,还间杂有一些拆开的义体和生物标本,看起来又像个实验室。

苏格回想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就在酒吧外失去了意识。现在他的头已经冷却下来,只留下宿醉般的胀痛。

他想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然后发现视界已经被摘掉了,连同面具都放到了一旁的台柜上。

房间外传来人声,是个嗓音很粗的女人,方言的口音很重,没有视界的同声翻译,苏格只勉强听得出她表达的意思。

“症状像是免疫反应,但他身体里又没有植入体。我只能给他降温,但具体是什么病,我不好说。”

“嗯。”这是沈珂的声音。

“你从哪找来的这人?”

“是客户。”

“一个冬眠者能有什么生意,他这套外骨骼能值点钱,不过他的身体更值钱,你把他给我,我给你十二万怎么样?”

苏格警惕起来,低头查看,发现蛊雕还穿在身上,他试图再次和它建立那种“连接”,头痛得让他身体痉挛了一下,龇牙咧嘴,硬生生忍住了,没发出声音。

这时他又听到沈珂说:“我不挣这钱。”

“怕坏名声?呵呵,他就是突发免疫反应,没抢救过来而已,咱们不说出去,谁能知道。这样吧,我给你十五万,再多我也没利润了。”

“别想了。”

苏格摸索束缚装置,发现一个按钮,一按下去,束缚装置自行打开,竟然没上锁。

他的双手得到解放,悄悄起身,把双脚的束缚也解开,然后戴上视界和面罩,从身边的医疗器械中拿出一把手术刀握在手里。

这时门外的脚步声接近了,苏格只来得及转过身,手腕一翻,把手里的刀遮挡起来。

沈珂走了房间,她身边是一个中年女人,披一身白大褂,束着深蓝色的长发,薄而宽的嘴唇,细小的鼻子,她的眼眶处嵌着一圈蜂巢状高清摄像头阵列,跟夜摩天顶的那个匪徒医生很像。

医生仿佛没料到苏格的醒来,愣了一下。

沈珂则对苏格扬了扬下巴。

“醒了?那走吧。”

说完她转身离去,苏格看了一眼中年女人,道了声谢,跟上沈珂。

从女人身边经过时,他不动声色地握着手术刀,浑身紧绷.

治疗室外是一间逼仄的会客室,墙幕放着义体广告,照出褐色皮沙发的阴影。

苏格背对着女人,如有芒刺在背,他回过头,女人盯着他,一张脸半明半暗。

“怎么了?”

“医疗费呢?”

“付过了。”

苏格嗯了一声,转身离开,直到走出会客室,离开了女人的视线,才松了口气。他刚得到一件强力外骨骼,但这个时代还是让他提心吊胆。

他眼前是极长的地下通道,靠墙的几排长椅上坐了不少“人”。

这些人的身体仿佛是由完全不协调的各种植体拼凑起来。那些腐蚀的氰化锌镀层,脱色的硅橡胶移印的标志,以及粗劣的工程学设计,让他们看起来比苏格更像是被时代遗弃的垃圾。

一些人在等待时闭目念诵佛经,“归命无量光佛如来”、“无尽甘露”、“成就圆满”的咒语嗡嗡作响。

墙上涂鸦着佛头和莲花,写满了“往生净土”。

沈珂就在前方等待,昏暗的氩气灯光下,她靠着墙,钛白色头发和指间晃动的红光格外显眼。

苏格想起治疗室里她和黑医生的对话,沉默着走了过去。

“你说不去医院,我就带你来这了。”

沈珂放下手里的烟。

“这是哪?”

苏格看向那些排队的人。

“他们身上都有非法植入物,正经医生不会给他们治疗维修,只有黑医生才接诊。”

沈珂司空见惯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二人走过地下通道,墙壁另一边传来真空轨道交通微弱的涡流噪声。

以苏格目前对这个时代的认识来说,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已经极高,只是对技术的管控很严格。

他试图接触灰色地带获取非法的武器装备是为了更强大的性能,而那些人身上胡乱拼凑的义体看起来只是为了苟延残喘。

“他们为什么不把非法植入体拿掉?”他问。

沈珂愣了一下,看向苏格,勾起嘴角。

“你给钱吗?”

苏格说:“我听说只要开放思想数据就不会缺钱。”

沈珂别过头去,吸了口烟,走进前方的阴影中。

“不是每个人的脑子都有价值。”

“什么意思?”苏格走近了一些。

“有人有先天免疫病,装不了脑机,有些人呢,是思维数据被污染了,入网都受限制。还有人想飞升,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沈珂走在前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声音回荡在地下通道里。

苏格一言不发,刚才的一瞥把那些身影刻到了他心里。

大多数劳动都被机器取代,但人没有被解放。

他心里敌人的轮廓忽然又清晰了一些。对祂们来说,人唯一的价值就是产出思想,而那些思想都不具有价值的人,就是被抛弃的无用阶级。

苏格明白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如果三个月内,或者花光贷款前,他找不到组织,那也是他以后的样子。

反抗敌人,就意味着反抗这个时代——早在住进露盈庭时,苏格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一直逃避去想。

他不知不觉走上坡,离开了地下通道。

天黑了,刺目的光污染中飘荡着各种全息影像,他头上是废弃停车场的标识。

视界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同时还有几条提示,他身处于高风险区,治安混乱,安全局出警的优先级也排在低位。

这是泉津道西侧,伏雪区与重明区的交界处。颍川市是宗教自治城邦,单单伏雪区的顶部就有四座寺院,而重明区是包括安全局在内的诸多国家机关所在之处,这片交界处就是两个城区之间的缓冲。

加上六欲天那一次,这是苏格第二次深入高风险区,此刻他心里却没有恐慌。

比起那些让他感到无力的敌人,游荡在灰色地带的不法分子至少有机会对抗。

沈珂走向停车场外的自动售货机,要了瓶汽水,等待时她转头问苏格。

“你是有什么旧病,还是说冬眠后遗症?”

“没。”苏格移开话题:“对了,你给我付了药费?”

“小钱,算中介费里。”沈珂吧嗒一下打开汽水,递给苏格,“来一罐?”

“不用。”

苏格说完就感觉饿了,他上午昏迷,晚上苏醒,还没吃一点东西,于是到售货机前点了一瓶水和一份口粮——他吃了半个月的糜状物,这次是硬质的便携款。

沈珂放下汽水,手指擦过嘴角,看见苏格揭开一角面罩,把口粮塞进去,草食动物反刍般地机械咀嚼着。

“你就这样吃?”

“该怎么吃?”

“你……”

沈珂看向苏格没有脑机的前额。

“算了,你等我一会。”

……

苏格目送沈珂穿过街道,消失在前方大厦底部的夹缝中。

他坐在长凳上,吞下最后一口食物,拉下面罩,把包装扔进铁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