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知道这时候的山里哪有什么猎物,但真没有还是难受得紧。
山里,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了。
最后的指望也落空了。
官差上门拿人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好像一头咻咻喘着粗气的怪兽。现在,他们已经能够听到它靠近的粗重喘息声。
陆倚把篱笆门关紧,没有着落地在院子里转了又转。
还能想什么法子呢?可什么法子能变出十八两银子?家里只有两吊铜钱,合银二两。此外就是一个铜板也找不出了,一件能变卖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唯一一个像样的家具就是堂屋那张八仙桌,可桌子腿已经修补了好几次。四个腿现在都不是一个颜色。
陆倚靠坐在西边土墙,看着大哥和平时一样,沉默不语地劈柴。
大哥劈的柴已经快把西厢房堆满了,陆倚知道大哥已经在为他离开做准备了。他眼睛忍不住发酸,无声涌出的泪水让他慢慢连大哥劈柴的样子都看不清了,他的手指抠进土里,死死扣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此时对着他的正房西屋里,他们以为睡着的三弟陆归也在无声压抑哭着。
从五岁那年开始再也不会说话的三弟弟,此时一双大眼里已经都是眼泪。
十岁的陆归知道,或许明天,哥哥就要被抓走了。
他们以为他不懂,他懂的。他是哑巴,又不是傻子。
抓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着了。就像见不着母亲,见不着父亲,一样的。
他揉了揉眼睛,想把眼泪揉掉。他不能哭,他哭,二哥也会哭。大哥不哭,但大哥会很难受的。
陆归使劲儿把床上那床薄被往身上扯,他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躲在被子里看着光秃秃的房顶。
那里本来挂着大哥打来的很多肉,还有皮毛,那么多。可是他生病了,那些肉和皮毛都被卖掉了。他的病还是没有好,家里攒的银钱也被用掉了。
他死死攥紧被子,他一定要盖好被子,他可不能再生病了。陆归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大哥的动静,告诉自己不要哭。
可怎么只是听着大哥劈柴的声音,他就觉得心里很难受,鼻子也很难受,眼泪好像不听话,非要出来,非要出来。
慢慢地,陆归整个人往下缩,被子把他整个人都蒙住了。只剩下死死攥着被子的两只手,十岁男孩子的手,还很小,用力到发白。
这天晚上,陆家三兄弟是摸黑吃的饭。
没有人说话。
往常这时候都是陆卓笑着说两句话,不管多大的事儿好像都能过去了。
今天,连陆卓也没有再说话。该说的话他都已经交代了,借着月光,他能看到黑暗里两个弟弟的轮廓。
陆卓一下子觉得满心无可奈何的悲怆。他们还这么小,一个十三,一个十岁,能好好活下来吗?两个男孩弱不禁风,陆倚连斧头都拿不稳,柴火烧完以后怎么办?他们怎么打水呢?再遇到欺负人的女子,陆倚能护住自己和弟弟吗?家里的田以后都要靠陆倚一个人了?
一个挽着裤腿像女子一样下地的男子,能嫁个好人家吗?两个弟弟跟自己不一样,他们娇小纤细,本来这让陆卓放心,现在他却因为这一点担心起来。
陆卓端着薄得只剩下汤水的粥,不动声色看着黑暗中两个弟弟。
他们以后还能见面吗?他这一走,今生他们三人还有像今天一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机会吗?
陆卓想像往日一样安慰弟弟们,“没事,说不定——”他顿了顿。
他们三个都知道,没有什么说不定。十八两银子,不会让他们有任何说不定的机会。
陆卓端着半碗汤走进正房东边的室内,点了油灯,借着灯光慢慢扶起躺在床上的人,一点点把汤水给她喂进去。
最后又给她喂了几勺温水,轻轻地用干净的布巾擦拭她白皙的脸庞。
陆倚看着,不知为什么升起一肚子火气,“家里穷成这样,还为她点灯熬油的!灯油不要钱的吗!”
“你只要一走,我就把她扔出去!”
陆卓擦拭对方纤细手指的动作一顿,他走后,自己两个弟弟生活都很困难了,怎么能再照顾这样一个人呢。
他轻声道,“我跟余老爹说好了,到时候送到他家,能活就活,活不了我也没办法了。”
这个世道谁不是贱命一条。也许也包括这个古怪的女人,古怪的衣着,古怪地出现在后山上。
却这样安静而漂亮。
陆卓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也许正是因为她始终昏迷着,所以他把她和这个世上的所有女人都分开了。
好像那些人都是浑浊且面目模糊的,但眼前人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就这样干净地沉睡着。
陆卓几乎把她当成一个特别稀罕的玩具在照顾。他一直都知道很多疼儿子的人家会给儿子买小玩偶,那些男孩子好像过家家一样照顾他们。
那天看到山上躺着这样一个古怪的女子,他本应转身就走的。可是,他却把她带回了家。
甚至,有一种有了属于自己的玩具的欣喜。她是这样轻盈,漂亮,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才不像那些笨重愚蠢的女子,只会喷着酒气色迷迷盯着他们笑。
有时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小巧挺立的鼻子,嫣红的嘴唇,陆卓就会想她到底从哪里来的呢?
她一定来自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那里一定没有这么多税要交,也许在那里没有人会逼着男子一定要嫁人吧。
昏睡的人,成为陆卓一成不变生活里一点美好的意外。从八岁失去爹开始,陆卓就要像一个大人,一个女人一样扛起他们的小家,照顾两个弟弟。
他的生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不然就没有活路。可是在他的生活真正快走向绝路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意外。
陆卓想,如此,他就是死在路上,至少除了两个弟弟,还有别人跟他有过关系。
这就很好了。
此时的陆卓不知道,炕上躺着的这个女人将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