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002(1 / 1)佳偶首页

饼金被刘嫮握得热乎乎,与她冰冷的心形成鲜明对比,她没有丝毫迟疑地张嘴吞下。只是没想到吞金会这么痛苦,有几次她想伸手把金块抠出来,却又生生忍住。    放不下的皆是虚妄,留不住的全是谎言和笑话。    刘嫮缓缓滑下身子,靠在冰冷的墙角,眼前浮现的却是孩提时阿母温柔美丽的模样。    那时她才三岁,记心中的阿母没有现在这般冷艳高贵,也没有王后高高在上的派头,她会将她搂在怀里,用最温柔最慈爱的声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唤她。    “阿嫮,阿嫮,快快长大,阿母给你戴花花;阿嫮,阿嫮,不闹不哭,阿母带你找……”    后面不知她叽里咕噜说的什么话,反正小小年纪的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三岁以后阿母就再也没有抱过她。她自幼冰雪可人,阿翁和几个嫡庶兄长都极喜爱她,唯独阿母总对她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叫祝余的嬷嬷和两个小婢。    阿母若一直这样便也罢了,但她对女兄却极为宠爱,一有好吃好顽的就往她房里送。小小年纪的她羡慕极了,哭着跑去问阿翁,阿母为什么要这样待她,阿翁说阿母生她难产,差点丢了性命,所以对她多有不喜,让她乖觉一些,不要总到阿母面前晃悠惹她心烦。    她难过又失落,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疼的孩子,独自跑到燕水河边哭泣。就是在那里,八岁的她遇到了他。    一个小女郎独自坐在河边哭泣多么怪异,偏偏他什么都不问,沉默地陪她坐了一下午,后来送她回家被阿翁相中,从此成为她的讲席。    他对她很严格,不止教她读书写字,还教她君子六艺,若是哪样学不好就打手心,全然不顾她的翁主之尊。祝余嬷嬷说他面冷心黑,阿翁却越来越赏识他,甚至让他成为身边八大谋士之一。    次兄看不惯他,跟他比剑,被他一剑放倒,阿翁不但不怪他,还重重斥责了次兄。偌大燕王府,除了阿翁,她只怵他。    他也不是总对她凶巴巴,闲暇时他会带她去骑马。一跨上马,她就爱上这种无拘无束,风一般自由的感觉,纵马驰骋在燕地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看他像个老叟皱眉叹气,拿她无可奈何,是她最得意的事。    原来,他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    他陪了她七年,看着她从总角女童长成豆蔻少女,对她的态度始终如一。而她,却在与他天长日久的相处中,遗失了一颗芳心。    十五岁生辰那天,她含羞带怯、结结巴巴地跟他倾诉衷肠,他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说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彼时她以为他那是害羞与自卑,是跟她一样藏爱于心口难开,是怕阿翁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她心里打定主意,若是阿翁反对,她就不当翁主,跟他做一对贫贱夫妻,耕田织布也好,浪迹天涯也罢,只要跟他在一起,一往无前,一无所惧。    ……事到如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在他坚硬如铁的心湖泛起过涟漪,想见他一面的心思也被他的背叛击得粉碎。这样也好,君若无情我便休,无爱无恨,无牵无挂,走得自在。    饼金往下走得极慢,刘嫮恨不得有人能给她来上一剑,好尽早结束这非人折磨,让她快快解脱。    “——翁主,我来晚了。”    一道极为痛惜的年轻嗓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刘嫮耳边响起,她被搂入一个陌生温暖踏实坚硬的怀抱,清冽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将她罩住。    “你、是、谁?”    痛楚已令她完全睁不开眼,她胡乱挥舞着双手,气若游丝。墙倒众人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敢靠近她,不怕死地乱攀关系。    刘嫮的双手被一只大掌包住,坚定温和的力量自男子身上传过来,似暖流将她团团围住,令她心神不由一震,全身上下如置暖房。    “翁主不记得我了吗?渭水河畔,一饭之恩。”    原来是他,居然是他!    三年前,她南下的车队行至渭水北岸,偶遇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少年。他长得很是英挺,就是瘦得离谱,打了补丁的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侍医说他是饿昏的,又说久饿之人不可骤然暴食,她便让祝余嬷嬷喂他吃了一碗清粥。    少年话不多,紧紧抿着唇,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人。她因自以为得了情郎青睐,心中欢喜,看谁都觉得顺眉又顺眼。于是,生平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    她跟他说的,都是那人教给她的大道理,她觉得他并不爱听,好看的两条卧蚕眉皱得像两座小山峰,像极了燕国境内最险峻的嘉峪峰。    嘉裕峰是燕国隔绝匈奴的天堑,其上还有历代诸侯国修筑的长城。若非如此,只怕匈奴铁骑早就踏平燕地了。那些没有天堑和长城保护的地方,就只能任人宰割,如春季之韭,被匈奴割完一茬又一茬,苦不堪言。匈奴袭扰边境多少年,朝廷就和了多少亲,无数公主泪洒北地,最终客死他乡,红粉变骷髅,无一人回到故土。    她心中一动,突兀地问他想不想从军杀敌,若是想的话,她可以代为引荐。听到她的话,他暮气沉沉的眼里浮起两束亮光,黑漆漆的眼珠子像两颗活玛瑙,又圆又亮,摄人心魂,过目难忘。    他说他愿意,宁愿在战场上站着死,也不愿在后母继兄奴役下跪着生。    刘嫮对少年心生佩服,不仅亲笔给他写下荐书,还让祝余嬷嬷准备好盘缠、干粮,让他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少年神色从容,接过她为他准备的东西,只说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祝余嬷嬷大骂他是白眼狼,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若此刻她在这里,会不会惊得眼珠子掉出来,会不会承认她看人也不是次次都准。    情郎欺她,从兄辱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来护她,只因他当初说的那句话,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人!    刘嫮唇边勾起苍白笑意:“那个时候,我见你话不多,便在心里偷偷给你取了个小哑巴的绰号,你别怪我。”    “不怪你。”    “你不爱说话,我叫你阿默可好?”    “好。”    “阿默,求你帮我做两件事。”    “你说。”    “安顿好我的嬷嬷和两个婢子,还有,……给我一个痛快。”    这世上除了祝余嬷嬷和两个小婢,她再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来丰京那年,阿翁说这么多年委屈了她,执意与阿母和离,让阿母带着女兄归广阳娘家,当时她还怨恨阿翁狠心,现在看来若不是他的狠心,哪里会有如今阿母和女兄的平安。    “好——”沉默良久,少年哑着嗓子应道。    “别哭,你是要当大将军的人,为我这样的人流泪不值得。”    阿默没有说话,值不值得他心里清楚就行。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丸喂进她嘴里……    刘嫮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有热乎乎的液体自嘴角流出,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快速说道:“如果有来世,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阿默接住她垂下的双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玉钩放到她手里,打横抱起她一步步朝宫外走去。    若不是她那一碗粥和一袋干粮,以及她对自己的提点,只怕到如今他还只是个在继母和继兄手下苦苦熬日子的可怜虫,吃不饱穿不暖,天寒地冻四处牧羊,说不定哪天死在路边,连个埋骨的人都没有。    她给他的不是一点点帮助那么简单,她给他打开一扇门,让他摆脱旧日苦难,重获新生。从军,让他找到了生而为人的意义和乐趣,有抱负,有志同道合的兄弟,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梦生得死,梦死得生,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要找到她,守她,护她,敬她,不要她当牛做马,只要她衣食无忧,笑靥如花。    刘嫮的魂魄跟着阿默浑浑噩噩来到城外,看他为她挖坟、填土、立碑;看他在她坟前驻足不去;看他揉着眼睛对她发誓——来世,我一定要找到你!    她再一次泪流满面。    她为他做的不过举手之劳,而他为她做的却是倾尽所有。同样是人,有的人表面光鲜,内里其实破败不堪;有的人布衣裹身,却有颗金玉般真挚的心。    道道紫色光晕将刘嫮团团围住,温暖熟悉的感觉一如多年前阿母的怀抱。    一只温柔的手牵起她握着玉钩的手,轻轻一按,玉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右手掌心处形如玉钩的一个印记。    “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果,今生做着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无恨即无爱,放下,自在。”    是记忆中阿母的声音!    刘嫮惊喜万分,想回头去看看魂牵梦绕的母亲,却被轻轻一推,跌向阿默为她修好的坟墓。    “好孩子,去吧,有人在等着你。下一世,是另一番光景。”    沉入黑暗前,阿母慈爱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    紫色光晕托着刘嫮沿河而行,这条河黑漆漆的,风高浪急,深不见底。奇怪的是她所过之处河水竟停在原地静止不动,待她过后才再次奔腾;河两岸原本开得极艳的红色花朵,在她经过之时,全变成红、白、黄一株三色的奇景,朝着她的方向舞蹈,待她经过后又恢复如初。    刘嫮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觉跟阿母有关。想到阿母一直在身边,她勇气倍增,朝着一处光亮奋力游去。    往生前,少年当年那句话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他的模样固执认真,有些傻里傻气,又有些令人动容。    他当时说的是——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刘嫮甜甜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