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王凝之摇了摇头,“不是陛下想要您去历阳,而是您想要去历阳。”
闻言,蔡谟笑了起来,也懒得去管那边学子们争先恐后地向典易讲述自己对朝局的看法,甚至讲述自己北上光复江山的美梦,只是把目光放在远方已经渐渐昏暗下来的山麓上,“老夫想去历阳郡?这是为什么呢?”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王凝之淡淡说道,“当年魏武几句诗,便向天下人讲述了他的壮烈志向,当然了,多少年才有一个魏武帝,这当然是不能比的,不过,在下虽年轻,却对这几句话,有别的理解,想请先生指教。”
“但说无妨。”蔡谟并不为之所动,自己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早已经过了那种被几句话就打动的年级,只是对别的理解多少有点儿兴趣。
“大家看着两句,都觉得是胸潮澎湃,觉得得到了鼓励,觉得是真不愧是魏武帝,心志果然远超众人,不过我总觉得,这两句,其实是魏武帝在说别人,在给自己身边的那些从年轻时候便追随自己的,当时已经年迈的将军谋士们所说,在告诉他们,什么是真正的老骥伏枥,什么又是真正的烈士暮年。”
“若是做不到志在千里,壮心不已,又算得了什么烈士?不过就是一帮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的家伙罢了。仗着年轻时候有过些功劳,就想着功成身退,全然不顾朝廷所需,不顾万民所依,忘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志向和初心。您觉得呢?”
听着王凝之的话,蔡谟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低沉下来,他当然听得明白,王凝之这是在借古讽今,甚至是在借着当年魏武帝曹操的话,来讽刺自己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不思进取,根本算不得烈士,算不得有志之人,不过是在混日子罢了。
“王大人看问题,角度清奇,鞭辟入里,倒是让老夫受教了,只不过老夫已经垂垂老矣,再无当年之意气风发,虽有心匡扶朝廷,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却是力所不能及啊。”
蔡谟叹了口气,缓缓坐下,依旧是望着窗外,并不看王凝之夫妻二人。
和谢道韫对视一眼,王凝之笑了笑,又说道:“蔡大人虽无力气为国效力,却有力气教授这么多的弟子,像您这般认真负责的人,绝对不会是那种随意敷衍学子的先生吧?”
蔡谟脸上露出了一个冷笑,“王大人这话,是在说老夫宁愿教授些年轻人,都不肯为国效力吗?”
正常听到这句话,都应该是来几句不不不,您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但王凝之显然不是正常人,听到蔡谟已经有些怒气的话,很诚恳地点点头,“难道不是吗?”
蔡谟脸上的冷意更甚,“朝中有王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自然能为陛下分忧,又何须老夫这种只能躺在功劳簿上的人呢?”
“唉,大人啊,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啊,在下确实是青年才俊不假,但毕竟算不得什么十全十美之人,您应该多少也听说过我,我这人啊,华而不实,嘴皮子功夫不错,可一遇到那实际事务,哪儿懂?”
王凝之很坦然,迎接着蔡谟转过来的目光,说道“别的不说,就说这历阳郡,大将军出马,想必用不了多久,那就能收服,可收服之后,这种军事重地,谁去管理?”
“难道要我去?都不用说就凭我这点儿才学,如何能让那历阳士族听话,如何与各家世族沟通,就说本身的主官事务,我哪儿知道底下那一群人,谁好谁坏,谁能用,谁不能,谁是效忠于陛下的,谁又是怀有异心的?甚至连吃饭的事情,我恐怕都给老百姓解决不了。”
“见识,和实际是有差距的,我这纯粹的纸上谈兵,哪儿能真的担负重任?”
“若是个内地,或者南方的小城镇,让我去慢慢试,慢慢学,慢慢练,说不定给我个几年,也能让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就算是不行,也总能有人来及时应对,及时处理嘛。”
“可这是历阳郡啊,上接齐,魏,齐王虽然如今投诚于我大晋,但谁看不出来,那就是个幌子,一方面想要大晋护佑,一方面还在坐等时机呢,去年齐王派来的使者,就和我在钱塘有过些接触,不臣之人罢了。”
“至于魏,您也知道,冉闵破败,只在朝夕之间,燕国,慕容氏,那可都是凤梨血里踏出来的将军啊!难道您以为,就凭我这么个提不起刀的家伙,能和慕容俊那样的人对垒于长江?”
“历阳郡地处我大晋边陲,与那些强敌相抗,这就要求去主管历阳的人,第一要能尽快肃清那庾氏残余,稳定周边的士族,还要能为百姓安生,让百姓好好生活,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能为百姓谋福的官员,也不仅仅是一个能协调混乱士族关系的谋略者,更要是一位能有决断,有胆色,有经验,甚至能鼓舞士气的将军啊!”
“以上三点,便已经难有人同时具备了,何况第四点呢。”王凝之叹了口气。
蔡谟皱了皱眉:“第四点又是什么?”
“第四点,”王凝之露出个苦笑来,“就是要此人是真的为国为民,忠心于陛下,而非那些野心之辈。”
“若非如此,其实很简单,直接把历阳郡划分归征西军所有,想必桓温大将军是很乐意接受的,而有他在,整个历阳郡,哪个士族敢出头露角?征西军集天下之物资,如何养不活一郡之地的百姓?至于军队,呵呵,别的不说,就当前我大晋,哪个将军敢说自己比桓温更善于军务?”
“可您说说,这能行吗?莫说桓温了,就算是龙骧将军袁真,在我来之前,和他曾有过一番交谈,他对历阳郡也是很感兴趣,可陛下能放心地把这军事重地给他们吗?若是给了袁真,那就是在塑造第二个桓温。若是给了桓温,呵呵,只怕这扬州,也很快要变成荆州了。”
王凝之叹了口气,再不说话,而是走到了窗户边,随手端起一杯酒,一口下肚,脸上愁苦之色愈明。
蔡谟瞧了瞧他,眼里倒是闪过一丝欣赏。
在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关于王凝之的事情里,此子确实有些才学,但为人过于招摇,就连娶个亲,那都要一首催妆诗传遍天下,更别提平日里那些劣迹斑斑之事了。
在蔡谟看来,不过是在王羲之的教育下,有了些本事,加上琅琊王氏在背后撑腰,这才让他如此放纵不羁。
只是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还能把事情考虑到这种程度,可见盛名之下无虚士,倒也不枉太后召他入京为陛下效劳了。
“你所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只是老夫自永和三年起,便身体老迈,精力不济,即便是有心为陛下效劳,也恐力所不及,只能在此教授些学子们,盼着他们能承忠君之心,做一个好臣子。”
蔡谟很清楚,王凝之前半段儿嘲讽,后半段儿变相地夸自己,不过就是想要自己去接手历阳。
可谁愿意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