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声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鸭蛋青的帐顶。她转转眼睛,一小时前她将自己催眠,现在时间刚好。她扭扭脖子,刚想坐起身来,就听到江吕氏和吕老爷子在门口谈话: “尔伲让爹说什么好?秀儿本来被那些混小子欺负得不轻,又被嬷嬷虐待,尔看渠那双鞋,鞋底全是泥!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嬷嬷是让秀儿自己走回来的!秀儿今朝本来就受到莫大的惊吓和委屈,身上还有伤,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正是又累又苦,尔还在渠面前把嬷嬷撵走,大声呼喝,这也就罢,尔伲跟渠说裹脚的事情作甚!小姑娘最怕裹脚,爹听下人说,前段时间隔壁张家姑娘裹脚,秀儿特地被那嬷嬷带去看,听完小脸煞白,尔伲这回还特地在其面前提,生怕渠不明白!秀儿只有四岁!不是尔!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吕老爷子咳嗽不止,江吕氏很是愧疚,刚想给父亲拍拍后背,就被吕老爷子抬手制止,“有这个功夫关心爹,不若关心关心秀儿!秀儿不想裹脚,就随渠去吧!别说江家,就是吕家,一口人还是养得起的!爹今天就把话跟尔伲说清楚,秀儿这次遭大罪了!爹只希望这个外孙女儿以后平安喜乐,心里不要有遗憾,只要过得好,过得开心,哪怕不嫁人都行!” “爹,这怎么能行!不裹脚,阿啊江家还有吕家的名声都会有损!大家祖祖辈辈都裹,吾也裹呀!老祖宗流传下的规矩,怎能打破!就因为渠不愿意?” “名声有损?哼,阿啊两家都不说,外人谁能知道?爹身为秀儿的外公,真心疼渠,这么小就受人欺负,还要看别人眼色,不过是因为渠爹走得早!尔伲说实话,尔伲和秀儿孤儿寡母地在江家,江家这些亲戚妯娌可有为难尔?可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做什么过分的、有违纲常的事?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秀儿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后,尔伲又能给秀儿说一门什么样的亲事?裹脚能解决一切问题吗?尔虽然现在是江家人,可秀儿还有吾吕家一半血脉,尔嫁进江家,竟连吕家的家训都忘干净了!” 江吕氏被吕老爷子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论说得面红耳赤,这些话句句戳在她心窝子上,扎得她不得不抬头面对自己苍老年迈的父亲。 江吕氏从小和爹就不亲,因为爹对她一直很冷淡,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的缘故。但是今天看见爹对自己女儿这么关心,她突然明白,并不是因为她是个闺女所以才讨不到爹的欢心,而是因为爹打心里就不喜她。 想到这儿,江吕氏感觉嘴里一颗颗槽牙都疼起来,脸颊酸胀,有泪憋在眼窝里,她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缓缓地、如一只鸬鹚低下高昂的头颅,满身的白羽都失去应有的光彩。她心中泛酸,有些嫉妒秀儿得到父亲的喜爱,又为着女儿受到爹的青睐而高兴。 一时间,江吕氏沉默下来,片刻后,她嘴唇哆嗦两下:“那就……不裹吧。” “秀儿身体养好后,就让秀儿到书房去,爹亲自教渠读书写字,爹休沐还有几日,正好趁这段日子为渠开蒙。以后,尔伲就像养男孩儿一样养渠,不要懈怠。” “是。” 江吕氏点点头,又听爹交代自己几句,这才背着手离开。等吕老爷子的背影凝成一滴墨点消融在房间尽头,她才抬起头来,扶着门框踩着三寸小鞋进屋,正好看见吴声睁开眼睛盯着帐顶发呆。 从今日起,她就是江冬秀,再不是前世父亲嘴里‘大辩无声’的冬秀了。 “秀儿,尔伲醒啦,快给娘看看!郎中,快叫郎中来,秀儿醒了!” 江吕氏几步奔到床前,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不放,刚才父亲对她说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回放,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秀儿,娘再不逼你裹脚,只要尔伲好好的。” “不裹脚,不是嫁不出去吗?” 冬秀小声说。 “尔伲个鬼机灵!刚才娘和尔伲外公说的话尔伲都听见了吧?今朝起,娘不会强迫尔伲做任何不喜的事。尔伲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只要尔伲好好的!能答应娘吗?”江吕氏一点女儿的额头,坐在床榻上,满眼关怀。 冬秀点点头。 郎中被霁月带过来给她把脉,听到女儿脉象无异,身体健康的结果后,江吕氏如蒙大赦般的露出一个笑容,摸着胸脯连念好几句“阿弥陀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赶紧使眼色让霁月给郎中赏钱,这边转过头来,对冬秀说: “既然身体无碍,明朝秀儿就去尔伲外公那儿吧,尔伲外公学富五车,渠教尔读书认字,娘很放心,尔伲要听外公的话,好好跟外公学,知道吗?” “知道。” 冬秀瞧着母亲额上浅浅的横纹,心里有些不忍,顺从地应道。 虽然裹脚的历史被改变,但是原身和胡适未来的婚约还如一柄利剑悬在她的头颅上,晃着刺目的光,提醒她不要得意过早。 历史上,江冬秀虽然被称为“泼妇”,可也是被胡适这位情感上大写的渣滓逼迫到极点,才做出被后人当作茶余饭后谈资的“泼妇”之举,要不是江冬秀泼辣,最后她的结局未必比徐志摩的妻子张幼仪好到哪去。 既然她变成江冬秀,很多事情现在就要改变。 而如果想要完全避开原身未来悲剧的婚姻,好好抱紧外公这条大腿很重要。 读书改变命运,明天开始上私塾,四书五经,吾来也! 第二天一大早,冬秀便早早地坐在书房里,好奇地看着满桌案的文房四宝和书册,时不时的摸摸这个,翻翻那个。 在捏完一排狼毫后,她一手拿起桌上的一块徽墨仔细端详起来。 哎呦,这正宗的徽墨就是不一样,古语云“有佳墨者,犹如名将之有良马也。” 这徽墨坚如玉、纹如屏、光若漆,雕工更是巧夺天工,案几上的两块墨闻着都有一股清爽的香味,里面想必加进去不少好料,除去檀香、冰片,估计还加进些麝香。 这种好的墨也就在清末还能再见到,等再过几年,到民国那时,被外国的书写工具诸如钢笔(这时候还叫自来水笔)、铅笔、圆珠笔一冲击,这墨锭产业就直接进入“风前残烛,瓦上晨霜”的衰微阶段。要不是建国以后国家对中华文化重视,重建墨厂,又给制墨匠人提供生活保障、让他们做出更好的墨,她也不可能对墨宝这块的知识有这样多的了解,更不可能在看见这些徽墨的一瞬间就能知道它们的价值。 “秀儿对外公这儿的墨宝感兴趣?”不知什么时候,吕老爷子出现在冬秀身后,笑眯眯地开口。 冬秀被嚇一大跳,手里的墨锭险些没拿稳掉在桌案上。 好险,冬秀深吸口气,心里有些埋怨这个爱恶作剧的老爷子。但埋怨归埋怨,她还是乖乖从太师椅上跳下来,恭恭敬敬的对外公行了一礼,说:“外公,早。” “今朝起得真早,不错,以后都这个点起吧,早些起来,头脑清醒,早些温习功课也很好。”吕老爷子笑着摸摸她的头,“吾这几日都在家休沐,秀儿也能多学点东西。” “是。”冬秀应诺。 “尔伲今年四岁,正是习字的好时候,这本《千字文》就是尔伲以后主要学习的书籍,今朝从‘天地玄黄’这几字学起,到‘律吕调阳’结束。这些都要会写,会背,意思也要记住,明朝吾来考,可明白?”吕老爷子从桌案上拿起早就搁好的《千字文》,翻开到第一页,推到冬秀面前:“这两日尔还有一项任务,便是把尔伲自己的新名字学会了。” “是。”冬秀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把手上的墨痕擦干净,捧起书来,一字一句地看过去。 《千字文》她前世时也背过,只是那时要求必备的是《三字经》和《百家姓》,所以《千字文》就背了三分之一便搁置在一边,不过这些启蒙读物都押韵,背起来事半功倍,所以她也不着急,一边看,一边听吕老爷子讲。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这十六字所讲的是万物源头。先从‘天地’这句讲起。天地玄黄,源自《周易》,原句为‘天玄地黄’,玄是青黑色,黄是黄色。为着押韵,此书中改作‘天地玄黄’。意思是,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黄色的。下句‘宇宙洪荒’,先从宇宙二字理解。宇宙何解?西汉宗室淮南王刘安编写的《淮南子》中说:‘上下四方叫作宇,古往今来叫作宙’,合起来便是宇宙。‘洪荒’二字出自西汉杨雄的《太玄经》,渠在此书中说:‘洪荒之世’,两词合起来便是‘宇宙洪荒’这句话,‘宇宙洪荒’的意思是:宇宙自混沌蒙昧的状态中形成……” 冬秀原以为自己的记忆力很好,但当她听见外公背着手在她身后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的将《千字文》逐字逐句拆解、引经据典的解读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引以为豪的记忆力也不过尔尔。 这才是牛人!根本不用翻书,张口就来,哪一句话引用自哪本书哪一篇、典故、作者、年代等等,没有不知道的,字字句句融在骨血里,随着呼吸自然而然的流出,那背手吟咏的模样,让她好生崇拜。 冬秀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当外公说到“闰馀成岁”的“馀(yu,二声)”时,冬秀开口问道:“既然是一岁为一年,可为何娘总说吾已经六岁了呢?明明吾只有四岁啊。” 这个问题既可以在外公面前刷足存在感,又能显示四岁小孩的智商,再合适没有。 吕老爷子听见冬秀问这个问题,先愣了片刻,然后笑起来,摸摸长须,看着她笑说: “南方一般有说虚岁的习惯,北方一般说实岁的多。这样说,南方人算年龄不按生日算,按年数算,这样一般就比实际年龄大一岁,而过年又要加一岁,合起来就是加两岁,所以尔伲今年虽是四岁,尔娘却说(尔)有六岁,算虚岁的话,是对的。尔伲怎想到问外公这个问题?” 吕老爷子一双如鹰隼的眼睛盯着她,看得冬秀有些发憷,她硬着头皮奶声奶气的答:“因为外公正好讲到‘闰馀成岁’,吾一下想到娘在吾耳边唠叨说衣服又小一寸,要换新的,又说吾都六岁,却还整天腻在其怀里,吾就说吾只有四岁,还很小呢,喜欢待在娘身边很正常。结果娘就要让吾吃皮带炒肉丝,说吾居然还敢跟渠顶嘴,吾就记下来。正好外公刚才讲年岁,吾就想问问。看来吾说得没有错,娘只是嫌吾穿衣服太费,浪费布而已,顺便嫌弃吾一把。” 吕老爷子听到冬秀说完,鼓着一张丑萌丑萌的包子脸生闷气的一副小委屈样儿,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尔伲要是敢在尔娘面前说,尔娘可真要赏尔一顿皮带肉丝吃吃!”吕老爷子心情甚好,摸摸外孙女毛茸茸的小脑袋,“这话以后可以跟外公说,到外人面前可不许说,丢人。” “知道,我只跟外公说,外公对秀儿最好了!那外公也要帮秀儿保密哦,好不好?”冬秀眨巴着一双丑萌的大眼睛,仰着小脸儿望向吕老爷子。 吕老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被这个小家伙给套进去了,虽然是个四岁的奶娃,心眼儿还不少。不过他倒没有生气,有心眼是好事,没有心眼反倒让人担心。他掐掐外孙女的小脸蛋儿,“好啊,不过保密有条件的,今朝一直讲到‘菜重芥姜’才可以下学,回去把这些都背会,明朝外公考,背不下来,手心要吃板子。” “啊?”冬秀没想到外公这么严肃,她想到前世小时候背古诗词背不下来爷爷拿小竹板抽她手心时的酸爽,小脸憋成一团,试探着问:“不打手心,改成打屁股好不好?” “不好。” 吕老爷子微微一笑,拒绝了她这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