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夏,蝉依旧叫得响。这一天,吴声穿成了江冬秀,人生就此不同…… “秀儿!秀儿!昂不是故意的,尔伲没事吧?” 吴声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梳着百岁辫儿的小孩儿张着双乌溜溜的瞳子,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看模样不过八九岁。小孩儿的身边还站着几个和他年纪相仿,大概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儿,绕着她站成一扇半弧形,一个个都瞅着她,好像她是什么稀罕事物。 吴声愣了片刻,这才感觉手心火辣辣地痛,头顶也像被蜂子蜇了似的,奇疼无比。她伸手往脑袋上一摸,果不其然,满手是血。那红艳艳的色泽,比这小孩辫儿上的红头绳颜色还要浓烈几分。 不过,她这手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记忆陡然回笼,吴声想起五分钟前她还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而雀跃,正准备打电话给自己的编辑炒一波新书热度,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心脏很难受,来不及从口袋里拿出速效救心丸,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而她一醒来,就看见这个熊孩子对自己说话,还是句半文不白的方言,要不是她为了采集作品素材而特地去安徽小住过一段时间,肯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想到这里,吴声忍着针扎般的疼痛,望向那个刚才开口和她说话的熊孩子,刚想问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却在对方黑漆漆的眼瞳里看见一个长得像个白面包子似的小萝莉。 虽然小萝莉年纪不大,但已经能初见未来大脑门、趴鼻子的丑模样——虽然称不上丑绝人寰,距离这程度也算不上远。 沉默几秒后,坐在地上的吴声毫无形象的大哭起来。 四个字——悲从中来。清秀佳人穿成丑女,是个人都要哭一哭缓一缓。 虽然身为作家不看脸,可是陡然失去自己尚且不错的相貌还是让人感觉万分悲伤。 “对不起,对不起!”熊孩子来不及解释更多,便听到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当他小心翼翼地扭头往后瞧,就被一只大手拎住后领,拖着单薄的身板儿从地上薅起来。 为了挽回自己心中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熊孩子不得不板直身体,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掉那只手,飞快地跑到小伙伴甫景的身边站定。他本想挡住端秀一点,不让叔伯们看见她那惨样的——要不然他们回家后肯定得被爹娘胖揍一顿,奈何大人们的眼神太吓人,他只来得及瞅自家大伯一眼,还没等他大伯瞅回来,他就有些腿软,赶紧低头看自己打上补丁的鞋面儿,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蹦了。 手的主人是个个子颇高的男人,他梳着清末特有的半光头,四方大脸,太阳穴上有颗灰痣,一对眼睛狭长,宛若在光滑的面皮上划开的两道长口子。他身穿一件八分新的灰青色长衫,脚踩一双黑布鞋,此时正背着手、皱着眉望向地上这群一言不发、装傻充愣的小崽子们。男人在许家排行老二,人称许二,有一定的话语权。这不,刚才他还在屋檐下喝茶,一听到这边孩子们有动静,就赶紧过来瞧瞧。 许二刚才远远的看见端秀蹲在地上摸脑袋,接着就听见她大哭起来,料定是这群小崽子欺负端秀,毕竟端秀在周围的孩子里年纪最小,还是个娇柔的姑娘家,男孩儿小时候不懂事,以欺负女孩子为乐是常事,以往也就作罢,可这回他们竟然敢欺负到吕老的外孙女——端秀头上!这还是端秀第一回和他们在一起玩,这让他怎么和江夫人交代!怎么和江家人交代! 这种情况,也只好见机行事。 想到这里,男人便低声道:“怎回事?尔伲(你)欺负秀儿?不说清楚,晚饭别吃了!” “不是昂干的!”熊孩子一听不给吃饭,立刻梗着脖子、扯嗓子喊,声音又尖又脆,喊得树上的麻雀都扑闪着双翅飞走了。谁知他还没说完,就被男人一个眼神给瞪蔫吧了,下意识把最后一个“的”字的声音吞回肚里,缩缩脖颈,小声说: “吾又不是故意的,渠(她)自己头撞地上,把脑袋姑子搞破皮,出了血,还又哭又嚎的,虽然渠年岁小,也不能因此怪阿啊(我们)呀。谁叫渠穿这许多,走路踩了衣摆,一头攮(扎)在地面,这边是个坡,顺着就滚了下去,阿啊几个嚇掉魂,跑去看渠,渠也不说话,坐下就哭,吾能怎办?秀儿,尔伲说句话呀!搞得是吾和甫景几个欺负尔伲似的!”说着,还暗暗瞪了端秀一眼。 哼,想跟我们几个斗,你个吃奶小娃还是滚回家剋吧! 男人顺势把目光也投向在地上哭得凄惨无比的端秀(吴声),想听听她怎么说。 四岁的孩子,说话都磕磕巴巴的,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能表达的清楚。只要不说清楚,这件事就可以草草了之,虽然江家的闺秀是宝,可他们这些个男孩也是族里的宝贝,若是真让江氏知道这孩子是被他们族里的几个小崽子欺负才受的伤,这几个小崽儿以后想出人头地就难啦。 江家一句话,他们以后别说是出仕,恐怕想找个好夫子都不成! 所以,接下来就全看江家小姐怎么说话。只要说得不太明白,他都有办法给她圆回去! 想到这里,男人走到端秀身前,一撩衣袍,蹲下身来,笑眯眯地摸摸端秀的头,道:“秀儿,告诉叔,是尔伲自己摔倒的么?” 什么情况? 她才接受穿越到清末、未来会变成一个丑女的事实,这一上来就玩儿心机大比拼,还是对身体原主人这样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你们有点过分吧! 吴声思绪转得飞快,她原来虽然身体素质不咋地,但记忆力和逻辑分析的能力都算不错。刚才那个熊孩子在她睁开眼时,明明说的是“昂(我)不是故意的”,眼神到处乱飘,明显的做贼心虚,而他身边那几个孩子也都一脸的后怕,她还听到一个女孩儿嘀咕了句“申子用恁大劲儿推秀儿,过分!渠小阿啊那许多,很容易跌伤的!喏,这不推出事了!”,说完还看了眼脑袋上扎着百岁辫的熊孩子,满脸嫌弃。 看来,“申子”就是这个熊孩子的名字。 有名字就好办。吴声借着揉眼睛的小动作,偷偷观察眼前这个男人的微表情,确认他根本不准备帮自己、说不准还要让她自己吃下这个亏后,心道: 呵,脸皮可真厚。 不过这样倒也好,省的她还要费劲儿分析他们的行为举止再作答。 毕竟她最擅长的事情,除了写文章,可就是“随时随地穿上人物角色外套”坑人了呢,扮演一个四岁的真•熊孩子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吴声抽噎中打了个饱嗝儿,趁机把手心儿里刚才糊上的血都抹脸上,边哭边喊:“申子推吾!手痛痛!叔,吾头好痛!痛痛!” 看着满脸血、哭相奇丑的端秀,许二:“……” 大人们:“……” 熊孩子们:“……” 什么情况这是?怎么说哭就哭,你居然还边哭边嚎?!不知道我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 梳着百岁辫的熊孩子微低着头,两只手扭到一起,细密的汗珠凝结在他的额头上,顺着鼻梁两侧向下淌,看上去就像两行清淡的泪。 但很可惜,熊孩子能认错就不是熊孩子了。 就在吴声哭嚎没几声后,熊孩子不知想通了什么,几步跑到吴声身边,趁着男人愣神的功夫,捏着她的领子,把她提起来,说:“尔哭一个试试添?(你再哭一个试试)”边说,便大力地拽着她的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剧烈的摇晃,眼里恶意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吴声看着面前这个横到不行的孩子,愣了两秒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和尖叫,一边哭,一边悄悄把自己两只小肉手抱住了熊孩子的手,大拇指指甲狠狠掐进熊孩子的手心里,熊孩子吃痛,摇晃得更起劲儿,那狠呆呆的模样吓得他的小伙伴都忍不住往大人身后躲。 这时候,旁边的男人好像才反应过来,刚抬手想给熊孩子一个巴掌,就听到一位妇人颤抖着声音说:“秀儿?娘的秀儿啊!怎弄成这样子?尔个小B养的!吾尻死你!” 还没等吴声扭过头去看看原主的这位彪悍的娘长得什么样儿,眼前的景象就倒了个个儿,拎着她的熊孩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容清秀、双眼包泪、作清末少妇模样打扮的女人。 女人一手抱着她,一手帮她整理衣裳,接着又让丫鬟递上手帕,给她擦掉脸上干掉的血痕。等这些都做完,少妇就把她抱给她右手的嬷嬷,一边吩咐旁边站着的丫鬟,“叫阿爹来,看看渠(他)外孙女被人打成这样子,吾咽不下这口气!带秀儿去找郎中看头。撞成这个样子,真是拿刀子往吾心肝里杵啊!”一口气说完,她蓦地回过头望向正准备把申子偷偷带走的男人,冷笑一声:“怎的?打了人还准备跑?许二,尔伲见嘎(今天)敢把这小密呢(小孩儿)带走,尔试试瞧!” “江夫人,尔伲怎……”许二话才出口半句,就再说不出口了,他的目光跳过江吕氏,在看向来人的一瞬间立刻弯腰躬身:“吕大人——” 但腰还未弯下,老人便道:“老夫可担不起尔这番这大礼,许家老二,申子推了秀儿一把,秀儿才会摔成那样,这是秀儿亲口说的,别说渠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渠头摔成那样,能说谎吗?尔如今代表许家来处理,不但没做到秉公处置,还想含糊过去!让秀儿一个四岁的稚儿蒙受不白之苦!尔……真令老夫失望!”说完,转首望向自己的女儿:“若不是爹这两日休沐在家,秀儿指不定要怎么被人磋磨!尔为渠母,连自己的囡儿都看不好,还能做甚?爹刚才正好看见嬷嬷抱着秀儿往郎中那儿去,脑袋姑子破了碗口大的口子!手心里全是血啊!尔这个当娘的也没心肝得很!” “爹!”江吕氏一抬头,便听见两鬓斑白的父亲这般责怪自己,心中委屈,她丈夫死得早,要不是娘家势大加上她有几分手段,孩子和她还不得吃尽白眼苦头!不过现在来看,就算她在外强势,别人也压根没把她江吕氏放在眼里!要不然,怎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那般虐待秀儿! 这口气她若是不出,她都没脸再见秀儿! 想到这里,江吕氏强压下心中的火气,顺便将愤怒的表情收个干净,攥紧手中的绣帕,望向头几乎要埋进石头缝里的许二,眯着双眼,笑说:“许二,尔伲让这几个小蜜呢到吾江家里来待几天,吾就原谅尔伲今朝(今天)做的事。”江吕氏将“待”这个字咬地意味深长。 “这……这如何……”许二“使得”两字还未说出口,就听见江吕氏慢悠悠地又道: “许家老二,尔伲可要为许家的前途考虑好啊。” 江吕氏一抚鬓边抹额上的珍珠,笑得温婉如刀。 气氛凝滞半晌后,许家老二慢慢道:“是。”只是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龇出来的。有多不情愿,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江吕氏满意一笑,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重又望向那几个已经吓得失禁的熊孩子,笑容尽收,张口道:“带上,走人。” 这时,三个丫鬟立刻从江吕氏身后迈着碎步走到许家人中,把那些熊孩子们连拽带拉拖出人群,一个丫鬟带两个孩子,六个小孩儿噤若寒蝉地跟在这些面无表情的丫鬟身边,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江吕氏看人都到齐,也不再理许家人,一甩帕子,跟在父亲身后,丫鬟们带着几个魂不守舍的许家孩子,跟在主子身后,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