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醒木拍案,江湖风云在堂间翻了一遍又一遍。 紫衣缓带的男子坐在后面,端着碗茶听了一遍又一遍。 “侯爷……”一个小厮恭敬的在身边半跪下悄声禀告“您要找的那位谢姑娘的坟找到了,您看看这……” 紫衣缓带的侯爷微微抬手示意他住口。 “莫扰了本侯听书。” 他放下粗瓷茶碗笑的意味深远“这场书,很有趣呢。” 属下恭敬的退下,立在一旁垂手而待。 这场书说的是曾经的流光派的弟子谢采薇与魔教教主莫霜明的恩怨情仇。 书里的魔教教主是个嗜血狂魔,杀人无数。 书里的流光派弟子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剑法高超。 恩怨情仇,江湖刀光混成了一碗迷魂汤,最后一饮而尽同归于尽。 他听得好笑。 蓦然便心下一紧,落下泪来。 谢采薇,谢采薇。 他那位世交小妹是个太过聪慧的女子,看事通透,想事仔细,生的秀雅柔婉,却偏偏生了个刚烈无比的性情,以至于她将这条复仇之路铺的顺坦却没勇气走最后一步。 性情刚烈也就罢了,作甚又那么重情重义呢? 最后不过是害人害己。 告诉了他火药利器的配方,告诉了他如何躲避追兵,告诉了他一环环一扣扣的取人性命。 却在最后一刻笑着对他说。 ——孙大哥哥,我杀不了他,我下不去手的。所以拜托你了,帮我一把。 那时他只以为她在说笑话。 那个连自己亲手骨肉都舍得下杀手的女子,怎么会舍不得杀一个仇人呢? 可是结果呢……果然如她所料。 她似乎是将一切都算准了,算准了那人会娶她,那人会骗她,那人会在成婚之日大肆屠杀。 更算准了必死之局中,她会不忍留一条后路给他。 “说时迟那时快,谢女侠同魔头苦战三百回合……” 醒木拍了又拍,男子哂然一笑,起身背手道“走吧,带本侯去看看故人。” 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的末流商人一跃成了权臣侯爵。 那场婚礼上的人都杀红了眼,他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丢了家业,带着妻儿仓皇逃命到外乡,改名换姓,终以孙银浦之名入仕。拿着那些本属于孙家的古董字画上下打点,一步步换回了他原本的命,走回了他原本该走的道路。 耕读之子,科举入仕。位极人臣,光宗耀祖。 只是多了背后的那些鲜血淋漓。 他一步步的走上高位,拿着多年前的天罚利器换取了帝王的赏识,又急流勇退得了个三代侯爵。 往事似烟,怅然如梦。 软履踏上青草地,停在了那丛青冢前。 昔年我见佳人秀如兰,今日徒留青冢无人悼。 可悲,可叹。 他挥退属下,将香案果盘摆好祭祀,拈了三根檀香跪地上香。 “谢妹妹,多谢你。”他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虔诚上香。 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无功无过平白得了好处,避了险发了家。 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那弱质女子同归于尽为家门报仇的时候,他却遥遥立在山巅明哲保身。 他已年过不惑,离知天命不久了。想起往事除却唏嘘外,还添了几分愧疚。 当年的一场厮杀,他半点没参与,却是最大的得利者,改名换姓也不过是怕被人找到觊觎财宝而已。 说句不好听的,别人拿命去拼的时候他一个人卷着包袱跑路了,风险半点没担,面也没露,好处一点也没少拿。 老了老了,功成名就了才想起以前干过的缺德事,过来弥补。 他跪的有些难受了,索性席地而坐,一手拎着乌银梅花酒壶倒着酒,一手拍着大腿“谢妹妹啊谢妹妹,你这一走落得干净,剩下的人啊……真是生不如死哟。”他一饮而尽,浑浊的眼里多了嘲讽。 扶着墓碑呵呵直笑“那个魔头没死,谢妹妹的心……不知是太软还是太狠了”他忽然就笑了。 “成日里疯疯癫癫,呆呆傻傻的,武功废了,神智也不清楚了。我从前年轻的时候想要是有一日他落到我手里,我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成想真到了这一日我又不耐烦动手了。”他抬起手来,看着自己已经苍老的皮肤,目光越发的浑浊。 “他活着比死痛苦多了,我好好的养着他,看着他,就这么一日日的痛苦下去,这样真不错。” 他慢慢的直起身来,最后望了一眼墓碑。 “谢家妹妹,你当年说的话是对的……可你是什么心思,寒星却从未看清过。” 他粗通些医术,发现了谢采薇怀孕后便问她是否要生下这个孩子? 女子性弱,多易感情用事。 他本已做好了劝说的准备,可那她却出乎了意料。 ——为什么要生下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我们死后谁会真心疼爱他?养育他?即便长大也是半生苦楚,待得以后懂事问父母何在?难道要告诉他是生父杀生母满门,生母为报血仇同归于尽么?生下他才是最大的残忍。 那坐在荷塘旁,摇着一朵荷叶的女子,弱不禁风,在日光下笑的明媚。 说的话却冰冷无比。 孙银浦问自己,若是换做是他做不做得到? 他不知道。 可就是这么一个在他眼中冷静的近乎狠毒的女子却在最后放过了那人一条命。 如她所说,她下不去手。 但孙银浦同样不知道,她这么做究竟是因为不忍,还是太过狠心? 死有什么可怕?一了百了! 而活着却是生不如死,那人这些年来杀妻杀子的恐惧挥之不去,筋脉尽断,武功尽废,霜鬓如雪。 离火教在诸多门派的攻打下毁了,里面的护法与下属都逃的逃死的死。 那人嘴里经常念着一句话:若我骗你,就让我亲友尽亡,孤苦一人度世。 这应当是当年谢采薇对他说的话。 也果然应验了。 不用想孙银浦也知道那人当年是骗了她的,婚礼当日的厮杀,离火教的人来的格外多。 一面拜堂,一面杀戮,将山脚下的青草都染成了红色。 他把谢采薇当闺阁女子来哄骗,说着甜言蜜语哄她成亲,背地里又想举起屠刀杀遍江湖。 于是终于得到了报应。 孙银浦望了望远处的茅草屋,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马车,轻叹一声。 “罢了罢了,是老夫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去,将小少爷抱出来随本侯走。” “是,侯爷。” 他一步步走到了茅草屋前,然后令人将那不满周岁的小儿放下,跪地叩首。 “晚辈孙寒星,承蒙谢氏小姐恩德,今日特来报恩。”他狠了狠心将小儿拉到身侧“这是晚辈的嫡子,如今不满周岁,生母乃是吏部侍郎之女。晚辈祖上与谢氏一族世代姻亲,如今世妹过世香火无继,晚辈愿将小儿过继。” 他早几年来退身后曾来流光派拜访,谢千桐老的很快,满头白发,眼神静若平湖,问他详情,知他子孙饶膝更是满目凄凉。 谢家本就子嗣不丰,谢采薇早逝,她又入了江湖终身不嫁。谢家连个沾亲带故的远支都找不到,可怜谢家香火就这么断了。 所以当谢千桐异想天开的问他,是否能过继一子时孙银浦竟然答应了! 只不过他的儿子们大都长大了,老妻去世多年,他自觉妾室所生的子嗣卑贱,索性又娶了一位侍郎的千金,生下了一子养了不到周岁便无视娇妻的眼泪抱走了。 孙银浦这人,终究只是个寻常人,有着寻常人的毛病,他能体谅死去多年的世妹无后,却怜悯不了枕边人与子分离的哀痛。 他在门外跪了许久,方出来一个莲冠道袍的女子问他“不后悔?” “妹妹待我有再生之恩,区区子嗣又有何悔?”他恭敬的躬身而立 “好,可有名字了没有?”她慈爱的抱过小儿问。 “……妹妹生前曾经说过,说生了女孩便名莫愁,若生了男孩则名一个曦字。” 曦者,朝阳也。 “那便名谢曦吧。”她满头银发,微微颔首“这孩子日后便为谢家子,我不做恶人,虽在我身边教养,但生身父母过来看望也不会阻拦,待他及冠后便与他说明真相。” “……姑母慈爱。”孙银浦可有可无的拱了拱手“这孩子也是我的骨肉,该给他的日后一点也不会少。父债子还,他就是谢家的亲生子!谢妹妹的亲生骨肉!”他说的斩钉截铁。 他将知天命,膝下子女众多,最大的孙子都已八岁了。送出去的幼子对于他来说无甚感情。 夕阳西下,孙银浦饮下最后一盏茶,拱手告辞。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丛青冢的方向,映着落日余晖刺的他眼疼。 他也如这落日一般迟暮了,而故人却风采依旧。 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故地重游了吧? 他不再看被自己送出的幼子,转身上了马车离去。 马车悠悠荡荡在官道上走了一天又一天,他掀开帘子看着眼前风景,想着旧时故人。 马车在他的府门口停下,孙银浦踏着底下人的背下了车,朱红的大门打开,妻妾子孙们一叠声的请安,他却大笑着拨开众人,一路走进西边的院落里。 霜鬓的男子坐在荷塘旁,安静无声。 孙银浦快步上前,俯下身来似笑非笑对他道。 “谢妹妹有后了,是个男孩也是我的孩子,你猜猜他叫什么?” 男子不答,他也不恼,自顾自的道“用的是你们当年取得名字,曦。他叫谢曦,我的孩子,也是谢妹妹的孩子。” 他眼里布满了快意与仇怨,仰天大笑。 “你费尽心思也想要娶的女子如今成了我儿子的生母!哈哈哈哈哈!莫霜明!你悔不悔!你恨不恨!” 他轻声道“当年若不是你鬼迷了心窍要对武林各派动手,谢妹妹也不会被你逼得在大婚之日自尽。啧啧。”他似乎是真切的叹惋“你们的孩子都有四个月了呢。” “若是活下来,今年也该有二十岁了。” “莫霜明,你悔不悔?你灭门无数,最后却被心爱之人杀了全家。” “亲手杀死自己挚爱的滋味,好不好受?” “亲手杀死自己未出世的骨肉,痛苦不痛苦?” 他眼里渐渐染上了怨毒与扭曲的快感。 “这是你欠孙家的,欠谢家的,欠那些被你杀死的无辜之人的……“ 他咬牙切齿,眼前皆是当年的血色火光。 “亲友尽亡,孤苦一人,都是你自作孽!” “这是你该还的罪孽,怨不得别人!” 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对方“好好活着吧。” “知道么,谢妹妹曾经说哪怕是死了也不愿见到你。” “你就在这个无亲无故的人间,生不如死的活着吧!” 他挥袖而去,仰天大笑。 而那霜鬓男子合眼,默然无声的垂下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