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魂,花柳无颜。却又想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去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一时间贾府众人便慌慌张张地忙了起来,进到大观园内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因着园子本来就是精心设计,且又是元妃发话,不过大半个月,便都收拾了好,众姊妹并宝玉都与二月十二搬了进去。 虽则园子都已经人打扫过了,但袭人一向精心,并一切只以宝玉为主,因此只恐其他人未尽心打扫,让宝玉住着不舒适。因此搬进来后,便自己带着麝月和秋纹,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将宝玉的卧房又打扫了一遍。只因事太多,这几日便少于宝玉顽笑。 只这日忙得七七八八了,却发现宝玉自搬到园子里后,却不曾去窜门,只每日都呆呆坐在院子里,也不与人闲话。之前,袭人还担心宝玉进园后,便心满意足,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如今这般,倒也是稀奇。 只见宝玉正坐在廊下发呆,便走去推了推他道:“怎地坐在外面?风怪凉的,仔细吹出病来。你若觉得无趣,就到园子里逛一逛,找宝姑娘她们说会话。” 宝玉却不言语,只抬头瞥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盯着手中的香囊发呆。袭人又推了推他,见他不应答,便又道:“不去也好。才搬进来,到处都忙忙乱乱的,不若我们一块说说话。” 话音才落,并听到有人横插一句。“可不是,你若每天都这般安安静静地在家呆着,我们都要多念阿弥陀佛!这样袭人也能省省心,省省力。现在园子这么大,每天十好几遍的找你,可不得把袭人的腿给累折了。”晴雯斜斜地倚在廊下的柱子上说。 袭人笑了笑,并不多言,指着晴雯道:“正好,你在这里陪着他说会话,我去看着他们整理东西。他这几日也不知怎的,话也不多,门也不出。” 说罢,便转身回屋,不多一会,又拿了个手炉,塞到宝玉受众,嘱咐他若觉得冷了,便回房间坐着。待她进屋好一会后,宝玉这才抬起头来,对晴雯说道:“你总要为自己想想,又何必和她说这些话。”“她是你第一得用的人,你不乐意,我不说便是了。我自己有什么好想的,横竖也就这样。”晴雯伶俐回道。 宝玉一时无言,只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香囊道:“你从哪里来?” “才从林姑娘那里来。林姑娘正在做裁剪,还许诺要给我画个雅致的花样子。我哪里懂得什么雅致不雅致,林姑娘给的还能有差不成。只她这几日因搬家受了累,身上不太好,又咳嗽了,偏偏还做针线活计。她还问你来着。” 半响听不见回音,晴雯望去,只见宝玉垂着头,不停摩挲手中的香囊,眼中似有水汽,只看得不是很分明。又听到他呜咽一句:“林妹妹。”声音弱得基不可闻,若不是晴雯离得近,只怕也听不着。随后,又听他低声问:“妹妹可还好?” 晴雯心中觉得怪异,但只因宝玉本就是痴性子,因说道:“不才说林姑娘这几日身子不太好么?”接着又絮絮叨叨了好些话。但只见他似是未听,只不停摩挲手中香囊,便也不再多言。 再说宝玉此时心中似有万千情绪,种种前事都在他脑中打转,闹得他头疼欲裂,一会想到宝钗的冷香丸,一会想到湘云醉卧花丛中的景象,一会又想到大厦倾倒之时,贾府众人种种情形,忽又忆起晴雯临终前的话…… 所有事情都杂乱无章地躺在他心底,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真切,却也让他心忧难耐。只黛玉的事,却一件件一桩桩都清晰无比。一想到,心底便发酸,眼中却无泪。 记得自己抛下宝钗,从蒋玉菡家离去后,肚子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一眼望过去,见不到一个人,只有寒冽冽的北风卷着乌黄黄的冬草,从他身边呼啸而去,间或有一、两只麻雀在枯草从中觅食。心中便想,这等风景虽是凄凉,但又比起往年在院中赏雪别有一番趣味。若是妹妹在这里,定能赋上几首好诗。只是妹妹总是以风流别致取胜,这般风景,妹妹又将如何发挥。但转念又想,幸好妹妹不在这里,这样天寒地冻的,妹妹定是受不了的。 宝玉抬头望着远处的屋顶,此时这里一片花团锦簇,但谁知明明底下早就臭了,烂了,一刮风,就要乌拉拉倒下的。贾府早已千疮百孔,自己这无事忙,只怕也无能为力。哪怕有能力又如何,就凭家里人做的这些事,难道不应该? 再一抬头,只见晴雯坐在他身边,担忧地望着他。便对晴雯笑了一下,说:“你忙去罢。我再坐坐。” 这时袭人从房间里出来,见到宝玉还坐着,便又说:“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你若有烦心事,边和我们说说,别闷坏自己。我们虽不顶用,也总能陪你说笑一回。” 再活一世,袭人的心思,宝玉早就知道了,因此心里想着他的事,以后是万万再不能和她说了。虽然知道袭人也是一心为着他,但也不远与她多言,这盼着将来能与她圆了好聚好散这句话,到底主仆一场。于是,便摆了摆手,自己出门往园子去了。 宝玉心里有着挂念,想去看看,但又觉得无颜。一路行来,对路上于他行礼的人也时而不见,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昔日与黛玉共读西厢的地方,之见有人在谁边,还以为是黛玉,便转过身急着要躲起来。 却听到有人叫他:“宝二爷,你往哪里去?”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香菱。走近一看,她正拿着柳条钓水里的鱼,见了他便笑:“你这几日怎么也不出来玩。我们姑娘还以为你病了,本想去瞧你。但因她旧疾犯了,便没有去。” “对了,最近我们大爷给姑娘寻了个好玩的东西。我瞧着稀罕得很,但也不知你知不知道。琥珀色的杯子,到了热水进去,便成了大红,等水凉一点,便又成了杏红,接着又成了浅珍珠红,好玩的很。” 香菱说得正在兴头上,忽得听到宝玉问她:“你想家么?” 香菱怔了一下,说道:“这不就是我的家么。”随后又低声道:“我都忘了。”说完,便道了声罪,低着头走了。 宝玉看着她离去,并未出声留她,或如往日一般好言安慰,只长叹了一声气。心中想到,香菱自小被拐,早就不记得家人,此时还如此难过。往日里,我们与太太、老太太一齐欢笑颜颜,不知林妹妹心中是何滋味。逢年过节,妹妹是不是也想好好祭拜一下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