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天气晴好,亦有云絮点点缀于头顶。沈镜站在父亲身旁,听沈大人讲述朝中近来发生的几件大事。
近来最轰轰烈烈的,莫过于谢丞相府上的嫡长女出嫁,风光无限,比前几月四公主行及笄之礼、赐号芙烨还要隆重几分。谢皇后对这名长侄女的婚事非常上心,不仅向皇上讨要了恩典回谢府省亲,更让太子代她见证了这场婚礼。
“父亲的意思是,谢家姐姐的婚礼超出了应有的规制?”
沈镜与父亲面对而坐,脊背挺得笔直。
沈言平微微叹息一声,似是想起了那天的盛况,对他道:
“谢家这几年圣眷太过,皇上又专宠谢皇后一人,对谢家在朝廷里打压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此以往,非幸也。”
他正色道:“镜儿,你记住了:为臣子者,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遏制外戚之风,平衡朝堂之势,谏人君所不能,便是我沈家子孙应该做的。”
还没等沈镜说些什么,管家敲了敲门进来,面有喜色,激动地对两人说:
“恭喜老爷,恭喜少爷,夫人诊出喜脉了!”
京城沈家这一支子嗣稀薄,几代单传,沈言平过了三十五岁,才有了长子镜。骤得此讯,他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沈老大人笑着捋了捋胡子,见沈镜虽然还老老实实地坐着,但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便顺水推舟道:
“好,好!今天就先到这儿吧,镜儿,随我看望你母亲去!”
沈镜飞也似的一路奔到了花园里,后边的沈老大人拦也拦不住。他一眼就看见了竹林边上做女红的沈夫人,急急地冲过去,扑在母亲膝前:
“娘亲,我听说我要有弟弟妹妹了,当真!”
“慢点慢点,娘亲就在这,跑不了。”
沈夫人伸手拍了拍沈镜日益挺拔的身量,满脸温柔,“做不了假,大夫说已经三个月了,今年我们镜儿就能有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啦。”
沈镜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凑在母亲的身前。他听人说孩子在母亲肚子里伸懒腰,或是拳打脚踢,外头仔细些都能听见。
可他伏在母亲肚子上听了好一会,却静悄悄的,不由得失望地砸了咂嘴。
“娘亲,弟弟妹妹怎么没有声音啊?是不是大夫搞错了?”
“你这傻孩子,平日里聪颖得很,怎么现在糊涂了。”
沈夫人拿帕子擦掉他额角渗出的汗,一指点在他眉心,“弟弟妹妹还小呢,懒懒的不会动,要再过三四个月才能听见。”
当晚,沈镜坐在桌前,烛光映得他眼中一片温暖,星星点点。他拿笔沾了墨水,又在砚台上反复磨了几下,方才慎重的下笔。
早几年,秦枕危也有了两个妹妹,分别取名为秦霈和秦霂。虽然关系并不亲近,但临近产期的那几天,沈镜还是能察觉他心中隐隐的担忧和烦躁。
这下他也要有弟弟或妹妹了,沈镜第一时间,就想让秦枕危知晓。
所有令他感到欣喜的事,他都愿意分享给秦枕危。
伍
虽然京里那些爱玩的公子与沈镜不大热络,他出门最多也是参加些文会,不怎么活动。但实际上,沈镜骑射的准头非常好,体力也绝不亚于秦枕危这个天天往外跑的。
秦枕危虽然总是被他惯着作怪,比如笑嘻嘻地把沈镜按在竹席上,给他簪秦枕危从街上买来的木钗,又或者是在学文论古的时候说不过沈镜耍赖,从他那里把书抢走逃过一劫之类的,但若沈镜真要发起狠来,一只手把他摁在地上打绝无问题。
所以沈镜在这个季节得了温病,就显得不那么寻常了。
秦枕危跟在沈夫人后面进了里院,不好意思地将手背在身后,低着头道歉:
“都怪我,前几天带着沈镜去游湖,请伯母见谅。”
他说的是三天前,两人约着一起去城郊的寒湖赏芙蕖。
沈镜不爱热闹,秦枕危便包了一条船去游人少的东湖,又玩心大起,买了一大捧青嫩的莲蓬,硬要沈镜剥给他吃。
秦枕危私心觉得沈镜的手是全身上下最好看的一处。
沈镜练琴,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淡粉色的指甲被小心地修剪成弧形,又刻意磨钝了,挠在手心痒痒的。他也练字,手上却没有胼胝,细细摸下来只有常跟笔杆打交道的关节处有些硬实,手指瘦直,却很有力量。
沈镜坐在船头剥莲蓬的模样即能入画。他对待什么事都耐心又认真,追求完美,指尖灵巧地把外面一层淡绿色莲衣剥下来,再用小刀切开,挑出里面青绿苦芯。
莲子偏黄色,衬得沈镜的手心更加白皙,沾了洗净的莲蓬的水,一滴一滴晶莹透亮。
秦枕危靠在他身上吹笛子,因为船体轻轻的晃动,整个人滑下去过不少次,每次都是沈镜无奈地推他起来,在他放下笛子的空儿把剥好的莲实喂进嘴中。
他俩就这么悠哉地漂了一天,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偏偏这个时候有不速之客从旁边的湖域驶来
那是一条红木搭建的画舫船,船头摆了几丛新鲜的芙蕖,一看便知是今天刚从这湖里采的,还有几位公子一块凑在船舷处,手里拎着钓竿。
秦枕危粗粗一眼望过去,里面便有好几个熟人。
里面就有韩小公子,算是和秦枕危意气相投的一位世交。正好上个月约他出门泳水,他本来应下了,可沈镜一说山上的水寒脾,二说前两天绊了一跤,那天又要出门取书,话里话外都是隐约的不赞同。
秦枕危也不在乎什么一诺千金,派小仆过去送了个赔礼,便作没事人模样陪沈镜上梁书阁喝茶去了,可没把韩小公子气个半死。
这会儿看见秦枕危和沈镜优哉游哉地游湖,韩小公子当即就跳到他们的船上,邀秦枕危下水比试比试,输了的人就当着大家伙的面换上小厮的衣服上街溜一圈。
沈镜听到这里皱起了眉。且不说输家要去那条开满了青楼赌场的花街上走一遭,单是秦枕危要当这么多人的面裸着膀子下水,他心中就有一点被冒犯的不舒服感。
韩小公子听秦枕危三言两语把话岔开,又看沈镜靠在凉椅上吹风的淡然模样,开口嘲讽道:“哟,混天混地的秦少爷怎么今日怂巴巴的,该不是什么人在边上坐着不让吧。”
他哼了一声,双手抱肩,“要我说秦二啊,大家都是京里头有头有脸的世家,哪来的高人一等?你又何必整天贴在人家屁股后面!那些个舞文弄墨的,也不比我们高贵多少,你说是吧?”
秦枕危听了便不大乐意他就是听不得别人冷嘲暗讽沈镜,当即反讽了回去,两人面对面站着吵还不满足,还小小地动了手。
沈镜刚想站起来,就被秦枕危压了回去。他的小指被轻轻地勾了一下,抬头便看见秦枕危潇洒对骂的身影,摇了摇头,便没有说话。
韩小公子旁边跟了一圈人,瞧着他正在气头上,也没敢上来劝架。其中倒也不乏没眼色的想上去帮衬韩小公子,被身边的人干脆利落地拦下了。
“嘘两尊大佛动手,你个小子真是不知轻重,上去凑活什么呢!”
韩小公子本来就看不惯沈镜的做派,这下沈镜还在一旁听着,心里头越发不爽快,伸手就是用力一推
他把秦枕危推进湖里了。
沈镜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东湖不比游人多的南、西两边,除了芙蕖,还种了一大片芡实。此时正值六月花期,绿浪翻滚中映着点点紫红,与混种的粉色芙蕖相映成趣。
可芡实的茎叶都长有密密麻麻的小刺,现在又是酷暑,秦枕危身上只穿了薄薄两层纱,这一下跌进浮水的芡叶中,露出来的手腕、脚踝都被刺破,湖面上浮起一层浅淡的血腥。
秦枕危挣扎着划了一下水,手臂伸出湖面又按进水里,一下子划开三道红痕。这水底下带刺的暗茎数不胜数,他施展不开手脚,只能沉在里面憋气,实在忍不住了才护着脸上浮,一节藕白的手臂又添了几道血痕。
“快去叫岸上的护卫!让他们来救人!”
韩小公子正急着喊人,自己也不敢下水,便听得噗通一声,转头看见沈镜从没有芡实的地方跳下了湖,潜水从湖底游了过去。他顿时感觉不妙:
秦二还好,沈镜这个只知道吟诗作对的人可别淹死在里面啊!
沈镜拨开缠在眼上的湖藻,在接近芡海前浮上去深吸一口气,又潜进了水里。
水底很安静。岸上的那些焦炙和惊惶一下子消失不见,可抬头透过浅水,看夕阳蒙上一层深绿,半点暖意也无。他转头看那片被芡实密密匝匝绕起来的水域,有淡红的血迹缓慢地上腾。
也许是在水里睁着眼的缘故吧,沈镜竟觉得眼角隐隐作痛。
他双腿一拍,粗暴地挥开那些碍眼的刺茎,把半沉在水中的秦枕危抱在怀里,手掌拂过他耳后豁开的血口,心疼地把他按在胸口,护住他的脑袋。
“兹”
秦枕危凑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沈镜没听清,只是拨开斜倾过来的刺茎,垂下头,看着那一双睁大了的湿润眼眸,在眼下的红痕处轻轻落下一吻。
一张嘴,苦涩的湖水涌进牙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