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醉清闲·沈镜(2 / 2)无意相欢首页

这个手偶制作得异常粗糙,五官是歪歪扭扭的线缝上去的,勉强能辨认出微笑的弧度。几块粗短的青丝绸布沿着小人根本没有的脖子围了一圈,也许是他穿的衣服吧。

手偶师笨拙地把人偶装进自己右手之时,还露出来“衣服”下的支撑木棍那与院中潦草生长的树枝无甚差别。

还有侯府公子深爱的相府千金。这位可怜的小姐现下是一朵牡丹,还是那种庸俗的、卖相极差的大红牡丹。

沈镜看着手偶师从木盒里掏出来的六瓣红花,喉咙痒痒的,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

手偶师悄悄看了他一眼,蹲在桌子后面。他举起两只手,把公子小人放在胸前,看着不远处的小姐“小人”,眼睛一眨不眨:

“我待小姐如明月,小姐弃我如尘埃,舟前璧人寐何长?江边玉郎数思量。想我学步蹒跚探墙来问时,小姐垂髫轻轻挽书斥惊呼,天边月成双,执手各一方。泛轻舟同游闯西江,挂阑干浣水碎碧桑,玉手纤纤展素宣,闻窗识得冷梅香粗为小姐研金墨,顽心笑怜沸茶倾,隽眉一点愁,我道心欢喜。”

“伏月夜深暑气浓,凉风痛饮花千丛。高楼望去一片灯如海,临水轻念二字照我心,白纱缠素手,伤肤不成书。我暗怨小姐三月避鸿雁,未曾想亲制彩灯贺廿冠,孤杯酒独饮,玉影来相会。”

“琳琅满目寻常事,零金碎玉续梦弦。昔旦若知浓情成薄忆,今夕何来阴阳两相隔,小姐奈何桥上贵留步,玉郎心意成灰寻你来!”

手偶师念着,右手的小人踉跄一步上前,扑倒在牡丹花前。他控着那红花焦急地绕小人转了两圈,放柔了声音道:

“心意我知了,玉郎作甚想不开寻阎王?离魂寄草木,何日复归巢,求求上苍开眼予恩赐,话得玉郎两相好。”

牡丹这么说着,而公子小人颤抖着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没了声息。随着两声轻轻的抽噎,牡丹不再围着公子转,停在原地。

“回大人,结束了。”手偶师摘下一人一花,放在桌上。

“没有后续了?”沈镜如坠梦中,迟疑问道,“那位侯府公子,没听见相府千金对他说的话吗?”

“没有。”手偶师摇了摇头,“人又如何能听到草木之声?侯府公子失去暗生情愫的相府千金,世间再无挂念之人,对着与小姐有几分相似的牡丹,泣花而亡。”

“这样啊……”沈镜轻轻念了一句,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椅背上敲击着,现出主人的几分心烦意乱。

也曾并肩打马过长街,河灯十里夜贺加冠,垂病坐看烟火漫天。

沈镜学过如何削薄竹子做成坚韧的灯架,如何将色纸糊得均匀又好看,如何在软湿的灯罩上作画写诗也学过如何剜去树根上烂块,如何雕出栩栩如生的情态,如何用核桃油一点点打磨抛光。

他收到过针脚奇烂露着线头的锦囊,上面的梅花缝得歪歪扭扭失了风骨,里头的小诗叠作三叠墨染污了字迹也曾收到散发着槐花香的古琴,琴额上的七个弦眼大小不一,没有揉紧的肠弦只能弹出异常雄浑的声响,

可他还是对着阳光,比照墨晕开的新旧先后,一字一句记牢了那首诗。

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保养着那张烂琴,弹出一两个不成调的音都喜难自禁。

但为什么

年少时为了对方做的那些荒唐事,终是化为断纹玉瓷上的一点积釉。

“世人都喜欢花好月圆意成双,可现实不总是这样的。有时候即使是错过了一个转身,那就是错过一生一世。”

手偶师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盯着沈镜,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知道,和侯府少爷从小玩到大的,是隔壁的相府小姐,谁能比他们更能摸清对方的性情喜好,谁能比他们更能看透彼此这一张皮囊之下,装的是个什么灵魂?”

“总会忘的。”沈镜轻声道。

“怎么会忘?二十年的时光,追逐另一个人的身影、琢磨另一个人的感受,与另一个人互许未来、出入成双,生不相像,却也相像。时间长了,无关紧要的记忆会渐渐淡去,不愿忘却的被反复擦拭,永不褪色。”

手偶师扶着面具顿了一下,可沈镜分明见到两滴清泪站在他手背上,被闯入室内的阳光照得透亮。

沈镜见了,一时说不上话来。

“……你这故事真的臭得烂脚。”

过了好久,他才喘上这一口气,从满室寂寂的光影中挤出一点声音来。他捏着手里外氅的一角,这么简单地评论道。

“哎,多谢大人喜欢。”

手偶师仿佛忘了刚才片刻的沉默,立马重振旗鼓,笑眯眯地跟上。

沈镜这下才是当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你叫什么名字。”

沈镜将左手叠到右手上,又不自觉地松开,双手交握。

“方才欣赏一通表演,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大人可总算想起这事了。”手偶师的语气带了些许抱怨,回应道,“我名张晓微,大人也不要和我客气啦,叫我晓微便是。”

“好,那晓微……”

沈镜幽幽一叹,总算是从席上站起来。

就算是他自欺欺人,只是遇见了一个合眼缘的、素不相识的手偶戏人罢了。

“你那个布缝的小人,实在是太烂太烂,这样挨家挨户不要钱的演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且随我来,我给你做一个吧。”

他朝着另一间房走去,不愿再多说些什么了。

倒是手偶师叽叽喳喳,话多得满室都塞不下,一下子,便把空空荡荡的一整个沈府填满。

“所以说还是有大人这样的好人在嘛……”

手偶师真情实意地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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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还能再来吗?”

手偶师扶正自己的面具,手忙脚乱地把东西一股脑塞进了木箱子里,在主人家几乎是明确了送客的情况下,他倒像个无赖似的,扒着沈府的小门不走。

可怜兮兮的。

沈镜一挑眉。

“可以啊……”他轻轻念道,咬着嘴角的笑意,“入了五月,寅时后,酉时前,若你在沈府寻得到人,便上门来试试吧。”

他最后还是无情地让下人把门关上了。

回去的路上,他站在花园里,垂首看凋尽的一白一粉两株牡丹,说道:

“为什么把人放进来?”

身后的虚室立刻低头跪下,他死死盯着膝盖下冷硬的汉白玉石砖,直言不讳:

“府里头太无趣了,卑职以为,大人需要一点……”

“日月星辰,从不按人的意见改变自己的轨道,所谓人的以为,不过是自信过头的错觉。”

沈镜吐出一口浊气,冷冷看着面前的得力下属,紧了紧自己加厚的外袍,轻声说道,“不管什么人,都会有病,但那只是迷途时的泡影。”

像是说服虚室一样,他皱着眉说。

“而我不该有,也不能纵容。”

“行了,自己去领罚,下不为例。”

往日倥偬,何以成书。

倘若对现在的他心软,便是对将来的他残忍。

那么沈镜着实在秦枕危未来的心上剐过太多刀了。

这个大章正式结束了!

下个大章是回忆内容,分为两部分,小桃花和解连环。发的部分快追上我的存稿了,我就一天一章了。

另外今天一点点看审核,从发出去到一审过了一个小时,一审到审完又是一个小时……这效率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