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文二年,夏日将歇。沉沉雾霭裹挟着原本属于下个季节的冷意。晚风从回廊间穿插而过,寒蝉眯在树干上嗡嗡地低声持鸣。隐约似有一场夜雨。
今日,据说是这个月最后一个吉日。赐婚的圣旨下得匆忙,内务府从接到消息,到找人过来定下良辰吉时,也仅仅只是走了个过场。
宫里头的老人都知道,这慎王魏霁与新帝表面兄友弟恭,实则早已不睦多年。新帝欲拔除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已久,如今这场荒谬的冲喜,无非是物尽其用,做给世人看看罢了。
似乎没有人将这场婚礼真的当回事。
红绸挽成花高高系在王府门前的匾额上仍显得清清冷冷的,朱红色的灯笼照不亮门前的路,雾蒙蒙的夜色压抑着人心。
廊间月色下,沈容倾身着金丝凤纹祥云大红嫁衣,下意识轻轻攥了攥手指。
“……”
“……那么,老奴就随王妃先走到这里了。”冯公公刻意扬高了嗓音,视线瞥过那尽职遮挡着新王妃容貌的红盖头,敛起拂尘略略一弯腰,赔笑间肆无忌惮地行了个极不合规矩的礼。
从前宫里的人到了慎王府断不敢这样做事。一直面无表情引路的吴嬷嬷不由得轻轻皱眉,又将目光移向沈容倾的身侧,担心她的陪嫁丫鬟见此会沉不住气。
沈容倾没留意那姓冯的公公前半句说了什么,大抵也能猜出他这是迫不及待打算回宫向皇上复命去了。她微微颔首,示意身侧的月桃去拿早已预备好的赏银。
冯远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望着那身大红的嫁衣下窈窕的身段和衣袖间不经意露出来的那一小节白玉无瑕的手腕,不由得暗道这沈家的三姑娘可跟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不过这样的感慨稍纵即逝,他瞟了眼身旁门窗紧闭的寝殿大门,垂下头不怀好意地一笑。
宫里的御医说了,慎王此番醒不过来,最多凭那上好的汤药吊着,坚持到这个月末。
任她再不一样又能如何,还不是命不好瞎了眼睛,又落了个给那将死之人冲喜的结果。
冯远垫着手里的银子,将头一低,赔笑道:“多谢王妃赏赐,老奴告退。”
宫中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廊间只剩吴嬷嬷提着手中的灯笼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她恭敬地福了福身:“时辰不早了,王妃早些休息,若有什么需要,着人唤老奴一声即可。”
沈容倾声音轻缓:“有劳嬷嬷了。”
月桃扶着她的手跨过门槛,身后的吴嬷嬷自觉将门掩上。屋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应是点了几盏红烛,不至于完全陷入黑暗。
这类寝殿的布局大多相似,会分为里外两间。外间会布置些桌椅屏风博古架,侧面再设一道门相隔,里面才是真正的卧室。
沈容倾感到身侧的人呼吸一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是里间的门没有关。月桃将她的胳膊攥得很紧,沈容倾隔着宽大的衣袖也能感受到她在发颤。
“主……主子。”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主子想寻求些安全感,奈何大红的盖头掩着,她什么神情也看不见。里间的光线比外间还要暗,明明有红绸和喜烛的布置,可依然阴森得让人遍体生寒。
她这时才想起陪沈容倾过来前,听到的那些坊间传闻。
有人说慎王魏霁其实不是人,是会吃人的妖魔鬼怪。每逢月圆夜,便要生吞活剥几个,好维持人形。
好好的人进了这王府的大门便再没见他出去,月圆夜第二日一早总有沾满血迹的衣裳被下人从后院扔掉。
庭院间蝉鸣声止,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阵阵。
难道是这个月的牺牲品没有到!所有他才没有醒……
“月桃。”
沈容倾的一声呼唤,让她险些跌坐。月桃不敢再往里间看,生怕昏暗之中看到一双不是人类的眼睛。
她想不明白自家主子是如何保持镇定的,也许是不知者无畏,也许是因为看不见。
沈容倾将一只手稳在她的手上,轻声说道:“你先下去吧。”
月桃抚着猛烈跳动的心脏,如蒙大赦,刚走了两步,后知后觉地开口:“可主子您一个人……”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后半句她没说,只是不安地咽了口唾沫将话吞了回去。
“今日折腾一天你也累了,有事我再唤你。”
月桃如释重负,赶忙说道:“那、那奴婢退下了。”
雕藤镂刻的花梨木门开了又关,沉重得让屋中很快又回归了寂静。微冷的空气被檀木底的山水屏风悉数隔绝,外面似是下雨了,隐约有雨滴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沈容倾默了片刻,缓缓抬手取下了覆在自己面上的红盖头。
这样的婚姻已经没什么需要讲究,青丝上松动的珠钗被她带下来了几只,柔顺的长发轻轻垂落,遮住了衣裳肩膀处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