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陈惜是被电话吵醒的。她半梦半醒地“喂”了一声,冼骏在电话里头爽朗地笑,“快起床,小懒猫。我到楼下了。” 陈惜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想,他和她什么时候熟稔到这个地步了? 洗完脸,清醒了,才想起重点:中午12点多,他不应该在公司吗? 冼骏已经在敲门了,她随手抓过扔在沙发上的大披肩围在睡衣外头,开门请他进来。 他本来想说什么,一见陈惜忍不住先笑了。她的短发有点乱,眼睛也有点睡肿了,古板的灰色披肩搭配少女风的粉色维.尼熊睡裤,明明毫无格调,在他眼里却真实可爱。 生活,本就应该这样随性自由啊。 他把手里的保温提盒放在饭桌上,脱下大衣,“你不会因为我昨天的话睡不着吧?” “我睡得挺好的。”真是,怎么可能承认呢。 冼骏的声音从厨房悠悠地飘出来,“是么?那是谁凌晨4点给我转账?” 陈惜咧咧嘴,懒懒地窝在沙发里醒盹,随手拎起旁边胡乱团着的大衣叠好。 冼骏拿着碗筷和汤勺从厨房出来,看见这一幕,翘了翘嘴角。 陈惜经常整理爸爸的衣服,习惯成自然,这会就觉有些尴尬,但丢开更显得欲盖弥彰了,只好继续装傻。 冼骏摆好碗筷,打开保温提盒,香气四溢,“过来吃饭。” 陈惜在对面坐下,默默看他从提盒里盛汤,热气袅袅,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爸爸去世之后,就没有人陪她吃过家常饭了。 公寓并不是真正的家,但此刻,一碗汤将这里炖出了家的味道。 汤里的食材丰富,猪手炖到半透明,红枣肥硕,浓厚的汤上点缀几粒殷红的枸杞,卖相上佳。 “老话说,吃啥补啥。”冼骏盛了两个猪手给她。 陈惜:“……你还会炖汤?” “订的,”他转过提盒给她看上面的印刷字体“尚汤府”,“广东的老火靓汤,营养都在汤里头,你尝尝。” 所以他12点下班,先到“尚汤府”拿预订的汤,又赶到她这里,只为专程送这碗汤? 即便她不喜广式煲汤的清淡,还是实实在在喝了一大口,确实没什么味道。 冼骏仿佛看出她的心思,说:“喝不惯的起初会觉得太淡,汤里不放香料,连盐都少放,但是多喝几口,就会有不同的感受,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陈惜依言,待味觉适应了清淡之后,果然品出鲜美的滋味,这滋味与北方酱料堆砌出来的浓香完全不同,是食材本身纯粹的香味,没有被任何佐料修饰过的香味。 “我说得没错吧,你不能因为第一口不习惯就判他死刑嘛!” 陈惜失笑,“谢谢你的汤,汤是很好喝,但……” 冼骏立刻叫停,“关于昨晚,请相信我不是梦游,我具备深思熟虑的智商。” 她被逗笑了,这场严肃的谈话还没开始就被他搅黄了。 冼骏十指交叉托着下巴,神情轻松,“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我付出,是心甘情愿,至于你是否回应,我不强求,你也不用勉强。恋爱又不是利益均等的商业谈判,你不必有任何负担。” 陈惜没有立刻反驳。她搅着碗里的汤,隔了一会,再开口,声音似乎带着几分来自远方的幽渺,“有些事我解释不清,但我和你,我们不会有结果,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冼骏笑笑,一点都不在意,“是不能浪费时间——我下午1点半上班,得赶紧吃。”说完他就低头啃猪手。 陈惜无奈,不管她打出什么球,他都能挡回来。想要他放弃这场比赛,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知晓郭非同还有生还的机会。 中午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冼骏来去匆匆,走之前特意把冰箱里那瓶甜白拿走了,并且让她吃完饭再接着补觉。 陈惜没补觉,她略微收拾一下,去了医院。 昨晚舒焕告诉她,舒有祥醒过来后,终于松口了,同意进行手术。大概是经过这场火灾,想明白了一些事,钱是身外之物,命才是根本。 那是理论。 实际上,很多时候,钱是救命的根本。 舒有祥的手术,住院押金就得5万,他辞职后,职工医疗保险转成居民医保,还不知道能给报销多少,加上后续治疗费用,舒家那点积蓄杯水车薪。偏偏家里烧得面目全非,卖房子都没人要。 陈惜拿上退回的房租和押金,准备交给舒焕。看病钱只能往多了备,多一分钱心里就少一分忧。 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舒母一贯的大嗓门正在数落老伴,“……你说说你,有病就治呗,花钱也得治啊,你不能,啊,脑子一热就点火啊,真有个啥事,你说,你让我们娘俩咋办?你让我们娘俩咋活呀……” 舒有祥的声音有点哑,“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我就烧了点没用的纸……” “没用就扔了呗!烧它干嘛!这可倒好,啊,现在,住哪?住哪你说?” 舒有祥就不吭声了。 陈惜又等了一会,听舒焕左劝一句“妈你别吵吵了”,右劝一句“爸你也少说两句”,老两口声音低下来,她才进门。 舒有祥看见她,神情忽然变得不自在,目光没处落脚。 陈惜和善地跟两位老人打过招呼,舒焕拎起热水瓶,“走,跟我打个水去。” 打完水,没回病房,两人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会。 医院的大门没装门帘,风就那么直接灌进来,从背后凉到前胸。舒焕也不挪地方,把散乱的发丝撩到耳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小时候觉得我是独生女,真好,万千宠爱于一身,真到事上,做梦都想有个兄弟姐妹搭一把。你不知道,我爸我妈都倒下的时候,那是真难啊!” 她垂着头,侧颜皆是疲色。 陈惜把银行.卡放在她手心,使劲地搂一搂她的肩。她瘦了,隔着毛衣都感觉得到肩膀上突出来的骨头。 陈惜觉着辛酸,也敬佩。 人生大约就像煲汤,熬过方得其味。 她问舒焕,舒自祥在家里烧什么东西,舒焕说他爸说得含含糊糊的,好像是什么旧文件,说是没用了,看着碍眼,没想到不知怎么引燃了窗帘,酿成大祸。 陈惜没再追问,拿出一把钥匙,让他们到别墅去住。 舒焕一怔,“那不是你爸……” 陈惜把钥匙按在她手里,“我不想住,也不想卖,你要愿意,就帮我看着这房子,我也踏实。” 晚上陈惜把舒母送到别墅,站在家门口,她迟疑着,终未踏过那道门槛。 舒母一看这么大的房子,又高兴又紧张,“这……这也太好了这……”忙不迭地脱鞋,生怕把看起来很高级的地板弄脏了。 陈惜拦住她,说别见外,就当自己家,舒母拽着她不撒手,“好的好的,你快进来,天也晚了,就在这住吧……” 陈惜推辞说她还有事,“出租车还在门口等着呢!” 舒母急忙松手,“那快走快走,等人要花钱的我知道!” 几十年紧紧巴巴的老人,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辛辛苦苦攒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积蓄,而今人到晚年,却要全数应付这场天灾,无论结果好还是坏,这都是另一场令人心寒的人祸。 老,何所依。 陈惜坐在出租车里,看摩天大楼的奢华灯景,心有所感,拍下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说:“这城市,愈高愈亮处,愈不见低微与黯淡。” 一分钟后,冼骏便回复说:“那就更高更亮好了。” 她愣了下,稍顷又微微一笑。 不错,当握有能力,就可以不必只是徒劳喟叹。 譬如她手中的画笔。 下午听见舒有祥说起烧掉的文件,她就心存疑惑。特意需要烧毁处理的东西,会只是些无用的旧文件吗?这些东西会不会和郑风有关呢? 她想回到火灾以前的舒家,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她是有直觉的,直觉能够成功,每当遇到与那个谜团相关的事件时,她就会产生这种独特的直觉,仿佛过去在向她发出召唤。 但是这次,她没有现场照片,怎么回去呢? 回到公寓,她倚在床上,抱着速写本发呆。 舒焕家她去过好多次,客厅的布局倒是历历在目,不如先画下来,再慢慢思索人物。 在纸页上方写下昨天的日期,勾勒出房间大致走向,一件件添加餐桌椅、电视柜、电视机、沙发……她发现自己随意选取的视角有点奇怪,沙发只露出一角,阳台完全不在视野内。 笔尖顿住,她犹豫是否重画。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陈惜,是我。” 冼骏? 他中午离开时并没说晚上会来,陈惜挺诧异的,也太勤快了,一日三餐都来点卯。 “来啦,等一下!”她冲门口喊了一声,放下笔本,伸腿去够拖鞋。 笔尖脱离纸面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不妙,那种熟悉的时间的卡顿感骤然显现,她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不! 不! 她似乎听见冼骏的呼唤声、砸门声,以及飞奔远去的脚步声……不,那都是幻觉而已,甚至连睁大眼睛都是幻觉。 她压根连翕动睫毛的时间都没有,一切已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