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惜让冼骏留下,他怎么能让她和郑家宜两个女孩子去抵挡那种局面,便让先锐高层照顾李树林的老伴,和陈惜快步赶到郑母的病房。 场面十分混乱,记者们堵在病房门口,在护士、保安和医务科人员苦口婆心的劝说声中,仍旧不断向房内的病人咄咄发问,长镜头频频越过医务人员的隔挡,闪光灯闪成一片。 郑家宜就在这片冷漠的闪光灯里,呆呆地站着,手里还拎着数学习题册的一角。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也许是听不懂他们的问题,抑或看不懂这个世界。 郑母早被惊醒,勉强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又头晕目眩倒了下去,郑家宜赶紧近前照看,护工怕外头再刺激到她,拉上了床帘。 她直直地望着床帘拢出的那一小方天花板,好像那里头有她日夜挂念的人。 “你……你爸……”眼泪又涌出来,止不住。 不知她在想:你爸也是记者,还是:你爸在就好了。 郑家宜咬着唇,硬把眼泪逼回去。 陈惜被挡在外头,看到记者这副似要扒皮拆骨的架势,即便一贯平静温和的她也容忍不了了,正欲用力拨开人群,冼骏把她往身后一拉,提高声音说:“大家有疑问可以问我,请不要打扰病人治疗。” 记者们见正主跟来,便将部分炮火转移过来,“您刚才宣称先锐会竭尽全力帮助每一位困难员工,那么为什么又给予开除的决定?请问您的宣称是否只停留在口头阶段?” 做为总公司的高层领导,冼骏不可能认识下属公司的每一个普通员工,从路上陈惜的简要叙述里,他刚刚得知郑母曾在金冠工作过,至于目前的在职状态,需要同金冠的人事部确认一下。 “请让我……” “没有这回事!” 冼骏的话被突兀地打断,郑家宜怒气冲冲把一个突破保安防线的记者推出病房。 “你们为什么要污蔑他?我妈妈是因为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所以休了长期病假,单位没有开除她,而且听说我妈妈住院以后还派人来看她,我们的住院费、请护工的钱都是单位出的,还说以后钱的事情不用我们担心,单位都会管的。要是没有这些钱,我妈妈说不定……”小姑娘眼圈红了,“说不定就停药了。” 起初的几秒钟,冼骏当真以为是金冠的爱心举动,但随即被另一个可能性更大的想法所取代。他震惊地望向陈惜,陈惜正担忧地望着郑家宜,没有看他,但从她的表情里,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一定没想到无意间的小小帮手,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郑家宜仍在愤愤斥责,“你们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就胡乱说话!我和我妈妈特别特别感激她的单位,特别特别感激冼叔叔,他特意到我家看望我们,还给带了东西。他是个大好人,你们凭什么冤枉他?你们凭什么来骚扰我们?你们凭什么来质问我妈妈?我妈妈她已经病得……很……” 她哽咽了下,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但咬了咬牙关,终究没有。 陈惜从僵立的记者中间挤过来,走到郑家宜身旁,轻轻揽住她的肩头,但没有将她带离,也没有出声劝阻。 郑家宜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继续说下去,“我以为记者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勇敢的人,最无私的人,最有同情心最有责任感的人,我爸爸也是记者,可你们和他一点都不一样!那么多坏事、那么多坏人,你们为什么不去采访?你们为什么不去调查传销、不去调查诈骗?为什么不去调查杀人凶手?为什么不去调查死亡真相?” 陈惜压在她肩膀的指尖紧了紧。她听得出,郑家宜看似的失控,实则是无处诉说的思念和悲伤。 传销、诈骗,以及凶手和死亡——她是在讲郑风,她的爸爸。 走廊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只有她悲愤的宣泄声在回荡,“你们攻击冼叔叔,逼迫我妈妈,这是一个记者该做的事吗?你们的良心在哪里!‘记者’这个称呼,你们配吗?你!们!配!吗!” 她的声音是稚嫩的、颤抖的、带着与生俱来的改不掉的一丝柔弱的,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声音比她更掷地有声、更义正词严、更鞭笞人心。 她痛斥的不是冼骏,但冼骏受到的震动远比记者更大。印象中郑家宜是个有点胆怯、内向、以泪洗面的小姑娘,没想到她远比他更强大、勇敢、直言不讳。而她的爆发,却是为解脱他的困境。 在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的情况下。 他望着人群里头的陈惜和郑家宜,又欣赏,又羞惭,想走进去,想做更多。 闪光灯停息了,录音笔垂下来,有记者转身,沉默地离开了。在保安和医务科的劝说下,看热闹的家属散了,记者也不再一副吃人面孔,有的中止了采访,有的和医务科协商后,在答应不干扰医院正常秩序的情况下,继续蹲守在李树林的手术室门口。 郑家宜情绪激动过头,宣泄完有点虚脱,冼骏谢过并且安慰几句,又匆匆赶回手术室,而陈惜留下照看小姑娘。 两个人,像被一根弦系在了一起,一人各执一端,在各自的位置尽着力,不让它崩断。 手术室外的记者来了又去,替换着用餐,廊内的日光灯也全数替换了日光。几名先锐高层和冼骏商量,“您回吧,我们守着就行。” 冼骏摆手,“我人都来了,一定得亲眼看到结果。别都待这了,你们走吧,这我处理。” 把他们劝走,冼骏看看表,探视时间早过了,陈惜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 这样想着,一转头,却看见她从电梯间转出,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陈惜给他和老人带了面包牛奶,冼骏问:“郑家宜没事吧?” “我送她去酒店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还有考试。”她示意他嘴角的伤,“要不要去处理一下?” “不要紧,打球也受过伤。”他接过她递来的消毒湿巾擦了几下。 隔着中间的老人望她,她正专注地盯着手术室门上的灯箱。日光灯照在她细软的短发上,拢起一层柔和的光,显得她格外温柔。 她离开又折返,是特意来陪他的。 有了这层认知,无论手术结果是好是坏,似乎都能心平气和坦然面对了。 他垂目慢饮牛奶,她很细心,不知怎样加热过,牛奶入口温热,又不至于烫到唇舌,饮下去很舒服。 就如她,看似柔弱,却蕴含着平和温暖的力量。 叫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这场手术持续了九个多小时,终于在晚上十点多结束。李树林被抢回一条命,送入ICU监护。李树林的老伴执意守在病房外头,冼骏和陈惜好不容易把她劝到附近的酒店休息。 路虎仍违章停在医院门口,雨刮器上夹着罚单,冼骏没管,和陈惜上了车,任罚单在风里一掀一掀。 他没发动,陈惜也没催促,两个人沉默在驾驶室昏暝的灯光下,望着灯火辉煌的门诊大厅。 医院里,无论白天黑夜,从不是个安静的地方。急诊的病人进进出出,外地的病人家属在院里搭起地铺,急救车的红灯刺破夜的深沉。 然而这波折的一天,直到此时此刻,方显出稍许的宁静。 “开会窗行吗?两分钟?”冼骏问。 “我不冷,也想透透气。” 冼骏将车窗打开不大的一条缝,凉风灌入,他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仿佛要将肺部积压的沉闷悉数逼出体外。 陈惜知道,尽管责任并不在他,但除非李树林安然离开ICU,否则他就不得解脱。 背负人命的滋味,她太懂了。 “你觉得,”冼骏阖上窗,偏头望她,“我做错了吗?” 问题大且重,陈惜不愿评判,“这个,你问错人了,我既不懂商务,也不懂法务。” “我不是问商务法务,我……”冼骏犹豫了下,似乎坦白内心的纠结有点难堪。 “我没有让保安打人——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客户公司的会议室里。没有开除怀孕或者患病员工,没有克扣赔偿金——甚至比劳动法规定的还要优厚一些,也同工会平等地交流过意见,我什么地方做错了?今天这个后果不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吗?我错在哪了?”他的语气并不激动,反而还显出几分犹疑来。 “但是记者问我‘是不是完全没有过错’时,我竟然答不上来。”他疲惫地靠着椅背,声音沙哑,“如果我自觉没有错,为什么答不上来呢?” 冼骏的语气,让陈惜想起他那个近乎卑躬屈膝的姿势。她没有理由再保持客气和缄默了。 “三个月前,我也进过这个医院。进医院之前,我正在筹备一个个人画展,觉得前途无量。出院之后,我不单不能画画,其它事也完全做不来,废物一样。” 她的语气是平静的,若不是冼骏注意到她深深低垂的眼睑,会误会她已完全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你可能会说,为什么不换个行业呢?为什么不找新工作呢?既拿到赔偿金有了生活保障,再寻找新的工作机会不是很好吗?像李树林那样差点拼上性命值得吗?可是冼骏,你和他们不是同一个阶层,你无法体会他们的恐惧和茫然。” “他们不是你,他们没有高学历、没有一技之长、没有拿得出手的工作经验,他们不可能像你、像许多高级管理和技术人员一样,转身就翻开新的一页,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年轻时付出的体力。他们希望用头20年的辛勤去换取后20年的安稳,这个安稳,不是一次性补偿金可以提供得了的。” “不,我不是在责备你。从商业角度来说,你需要为整个集团的发展去全面考虑,肯定会有取舍,裁员不意味着你做错了。可是这个社会,它只眷顾高等的、有才能的人,却没有给那些处于底层的、除了双手别无所依的人多少机会。” “还有一些人,像李树林,为金冠付出了一辈子,快到退休了却被裁员,这不仅仅是年纪大学历低找不到新工作,而是被视同家庭的群体一脚踹出门去,和曾经奋斗过的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自己彻底孤立,一转眼,就成了个废物。这一生,就这么轻易地被抹杀了。” 她声音很轻,是在说李树林,也是在说自己。 冼骏沉默了。正如陈惜所说,他确实从没有这样的同理心,即便有,他所处的优越环境也不可能让他做到同李树林阶层换位思考。 “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回答谁对谁错这个宏大的命题,也不了解商业规则、法律规定,但是,是不是符合法律就是唯一的、最恰当的解决方法呢?” 她直视着他,“你为什么要把名片交给李树林的妻子?仅仅因为你是副总裁吗?” 这问题乍听起来没头没脑,但冼骏听懂了。 为什么呢?掏出名片的那一刻,他不是副总裁,也不是先锐的慰问代表,只是一个普通人,以最基本的道德和情感守则做出的决定。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陈惜,许久,带伤的嘴角似乎微微翘起了一点。 在某些方面,他得承认,陈惜比他更成熟、更深刻。 先锐和金冠员工的这场纠纷,从表面来看,双方都没有过错,或者说,双方都有处置不当的地方,但从更深更广的意义上,这种局面的根源既不在于先锐,也不在于金冠的员工代表。 不仅陈惜无法判定,冼骏、甚至冼董事长亦无法扭转,但至少拥有更多资源的那方,有能力做出稍许改变。 冼骏拿掉那张罚单,启动路虎,汇入城市里永不间断的车流,方向:青春汇。 凌晨的公寓,陈惜却未入睡,依旧伏案绘图。她还未放弃,想再试试看能否穿越成功。 手机振动了一下,冼骏的信息跳出来:[有句话忘记告诉你。] [?] [我想,我没有问错人。] 正是挫败时刻,这话颇能提振心情。陈惜笑着打字:[谢谢夸奖],尚未发送,冼骏下一条信息已经过来。 她悬在发送键上的手指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