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舒高悬天际。墨色里,苍云翻涌缱绻,狂风渐起。
木灵葳站在醉仙琼花下,困倦又疑惑:“明明是他自己约的我,这都到了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来?”
醉仙霜花生长在昆仑山山道一隅,是这连绵不绝的险峭雪峰中,唯一能够存活生长的凡间琼花。而与这柔弱凡花相对的,是这昆仑山脉上纵横遍布的凌厉剑气,因为在这几乎接天的雪峰上,坐落着九天十地中最强大神秘的修仙门派——白玉京。
微凉清雅的凡花将从山道斜伸出来的瘦弱枝丫压得极低,霜色一样的花朵宛如雪串的璎珞一般丝丝坠下,一片霜白寒凉之色里,唯有木灵葳身上的烈艳红裙灼灼其华,仿佛是盛开在凌寒雪岭中的桃夭。
木灵葳在窣窣落下的落英中听到了花瓣细雪被踩碎的声音,她惊喜地看向来人:“师兄!”
她站在霜玉一样的花下,看着来人提着神光内敛的长剑,从黑夜雪花中缓缓走来。黑发紫衣的白玉京道子玄朔停在醉仙霜花下,一言不发。
木灵葳抚着腰间的灼华剑,踌躇片刻,她想自己似乎是有些过分,要在这仙妖大战的紧要关头撺掇着仙门第一的道子临阵脱逃,与她一起回泰山种银杏。
但真不能再让他去杀妖魔了,也不能再让他沾血了。木灵葳焦急地想,忍着一把将他捆住抗走的冲动低声道:“师兄,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今晚会和我一起回泰山成亲……”
玄朔定定地看着木灵葳好久,才开口:“葳葳,现在还不行。妖皇三日后就会来白玉京与我决战,我走了,天下苍生就完了。”
木灵葳用力地握着桃灼华剑的剑柄,剑柄上由玄朔所刻,铁画银钩的葳葳两字入木三分。她回想起自己昨日在白玉京结界里看到的东西,玄朔从未出现的心魔与人间杀戮怨恨之气就寄宿在白玉京保存千万年的北辰剑里。每有一个妖魔死在玄朔剑下,那剑里属于玄朔的心魔就膨涨一分。
如果北辰剑再嗜入妖皇精血,心魔与人间的杀戮怨恨之气一举破剑而出,又侵入玄朔体内的话……
他会爆体而死。
玄朔走近木灵葳,抬手慢慢抚上她的脸:“你等我三日,妖皇与我决战之后,我就跟你回泰山种银杏给你赔罪。”
还三日后,三日后你人就没了!
因心法原因,玄朔的手带着凉意。这让木灵葳想起自己昨夜初见北辰剑时,那心魔纠缠杀戮怨恨之气带给她的冰冷悚然。想到这里,她心中惊跳一瞬,害怕地握住玄朔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迫切道:“师兄你现在就跟我走吧!你不能再杀妖魔了!”
“……葳葳,你是真的喜欢我吗?”玄朔沉默了许久,抬眸。
道子的目光无悲无喜,像是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那样,天之骄子高高在上,紫袍似天际莽缈云气,九天之距风霜不染,目中漠然无情,若昆仑冰雪不沾凡俗。
“?”木灵葳有点怔。自从两人互表心意后,这人许久未曾用这等眼神看她了。
木灵葳下意识地又握紧腰间的灼华剑,这是上个月玄朔送给她的,说是他为她量身定做,亲手所炼。
不知何时,昆仑又下起了飞雪,风声呼啸,吹得醉梦琼花顺着雪风从枝头落下,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沾染了满身,残花飘雪,像是共白了头。
玄朔在花雨中淡淡开口:“葳葳,你不是人吧。”
木灵葳心下一沉,不祥的预感由心而起。她看着无数剑光从黑夜中破空飞来,勉强笑了笑:“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木灵葳其实自己也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人,从她有记忆起,就是在一阵摧枯拉朽的山体裂声中苏醒。自己睡的床榻被人一剑削塌,而自己所在的泰山上又是一片狼藉,怒极攻心的她追着残余剑气一路奔袭来到昆仑。
想着找到罪魁祸首给她修床的她,就这样拜入了昆仑,成为了昆仑白玉京上唯一一个喜穿红衣的仙人。
她越是学习,就越是疑惑自己到底是谁。一般人不会一夜奔袭千里,可一般精怪也不会在修仙门派中生活这么久都还没被认出来。
“你当年跟我说,是我一剑削劈了泰山,把你的卧榻劈断,将你从睡梦中惊醒,所以我欠了你……”
玄朔从木灵葳的手中抽出手,后退了一步:“可泰山上根本就没有凡人居住的痕迹,有的只是一片存在了上千年的银杏林——你是妖。”
“你让我跟你一起回泰山并不是想与我成亲,而是不想让妖族在仙妖大战中输。”玄朔的脸上一片淡然,就像是往日拔剑斩妖一样,他缓缓抽出北辰剑,长剑在琼花中凌冽如水,坚定不移地刺进木灵葳的胸口:“师傅说的对,你只是一个特地来扰我道心的妖女,谎话连篇,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师妹。”
“师……兄?”木灵葳茫然地抬手想拉住玄朔的手,玄朔这突如其来的一剑让她整个人都心神恍惚起来。
可她的手还没触到他,玄朔却猛地抽出长剑后又给了她一掌,这一掌震碎了木灵葳的筋脉,将她拍向醉仙霜花深处。
白玉京弟子们穿着洁白的派服从天而降,手持长剑将霜花山道团团围住。
凝重的杀意,似乎让飞花飘雪都停滞了。
白玉京掌门玉逍子飞身而来,站在玄朔身侧。他看向倒在地上的木灵葳,持剑指着她的脸,厉声开口:“木灵葳,你隐藏身份潜入白玉京,迷惑我白玉京道子,就是为了妖族吗?!”
“师傅...师兄...你相信我!我没有!”
木灵葳看向玉逍子身后的玄朔,她第一次觉得,这昆仑风雪的寒冷竟让人有些瑟瑟发抖,她张皇失措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
玄朔注视着木灵葳,问:“那你昨日深夜为什么要去密室?”
木灵葳迫切解释:“我只是看到你一身血,我很担心……”
“可是我在承仙台为你雕了一夜的木头,又哪来的一身血?密室外死去的三十八名亲传弟子,皆为你的灼华剑一招致命。木灵葳,你还在骗我。”
玄朔侧脸望向他的师傅玉逍子,冷然道:“师傅,是弟子不察,被情爱遮眼。差点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妖自毁修行,还曾试图叛出白玉京,辜负了师门多年栽培,请师傅责罚。”
“那不是我杀的!师兄你相信我,我没有——”
木灵葳想要解释,却被玉逍子一道术法封住了喉舌。口舌被封,四肢被擒住的她像个小丑在地上胡乱地挣扎,热烈鲜艳的裙摆在雪地上污浊潮湿起来,丑陋不堪,再不复白玉京中第一美人散流仙子该有的风姿。
他不愿相信自己。
木灵葳心中愈发慌乱,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终于又与当初一样了,像是淬了寒冰,眼底无情无欲,恍若山巅上还没融化就又被冰封的昆仑积雪。
“责罚就不用了。”玉逍子抚着自己的白须,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小弟子终于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欣慰地笑笑:“现如今正是仙妖决战的关键时刻,这银杏妖隐藏身份拜入我白玉京多时,且身居高位让白玉京散流之名扬九天十地。”
说着,玉逍子皱着眉,厌恶地剜了木灵葳一眼,冷哼道:“今日这事传出去,定会打击我仙门士气,败我白玉京清名。但玄朔你不介意的话,就由身为道子的你亲自动手,将此妖身上的修为废去,将其碎丹剔骨。如此,既能扬我修仙界之威,又能洗刷我白玉京失察之罪,为我白玉京那三十八位亲传弟子报仇。”
说罢,玉逍子拂袖转身,吩咐弟子将木灵葳羁押带走,等候次日的当众处刑。
“!!!”
木灵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踩一脚在地上,又是怎么被当成货物一样,在铺满飞雪的山道拖拽磕碰,带到白玉京的承仙台中示众。
“妖女!”“包藏祸心!”
“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刮才能平息众位师兄的死怨!”“替天/行道!”
“报仇雪恨!”“杀了她!”
往日和谐相处的同门在今夜,均目光含怨带毒,如尖刀般仇恨地刺向他,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咒骂与不知源头的石子从四面八方砸到木灵葳身上。
木灵葳低低地垂着头,白皙细腻的脖子弯出凤鸟啼血的弧,不一会,她的脸上就出现了几道凌虐血痕,
明明已经身心俱痛,可她却并不在意。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皆是玄朔冷漠的点头,和转身离去时醉仙琼花飞散的碎屑。
翌日,正午。
承仙台中,数道沉重的铁链从半空中的阵法中伸出,将木灵葳的四肢和脖子紧紧捆住。而在腰间,昨夜被北辰剑刺出的伤口毫无愈合迹象,鲜红的血液已经在她的脚下散得极开。
往日明艳的红裙已经暗淡如将要颓败的花,沉默凄凉地默默注视着一段即将生死别离的苦楚,显得哀怨又伤情。
她生得极美,眉眼灼艳华贵更盛天穹日光,即便是落魄失魂,也是令人目眩神迷。乌黑的发已经全部散落了下来,披撒在她的身上,如垂枝临近花期的繁花,荼靡将死,散着凌乱的不堪。
玄朔手持着神剑北辰,眼神晦暗内敛:“木灵葳,究竟是何种媚术,让我竟然甘愿为了你,放弃触手可及的大道,一心只想与你去泰山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