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尧离开后,文殊菩萨同地藏菩萨很快也告辞离开了。 天帝靠在座位上,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虚皇道君上前道:“陛下,南荒女君与永夜城之事,是否还要专门再同白虎神尊商讨?方才殿上只言片语,又有两位菩萨在,有许多话都不好出口。” 天帝哼了一声,道:“再商讨?你没听见重尧方才的话么?他是护定了南荒了。再去硬说,难道要把他说恼了不成?” 虚皇道君又道:“只是,陛下,那荣桓既已拿青龙盘月印下聘,即便是他欲对我们使的离间一计,想必对于南荒他也是胸有成竹的——南荒与天庭的关系素来冷淡,南荒女君虽为神女,却是格外离经叛道,若是不能取得白虎尊者的谅解,难不成我们真要坐视南荒倒戈,跟魔族一起对抗天庭吗?” 东皇天帝心思烦乱,抬目又看见下首的翊圣真君,遂恼怒地拿手指着他,道:“让寡人说你什么好!年纪一年年的长,怎么脑子就是跟不上?!本来有转圜可能的事情也都被你葬送了!” 翊圣真君慌忙跪下了,道:“天帝恕罪!” 增长天王便也揖礼道:“天帝,是臣驭下无方,还请天帝念在翊圣乃初犯,从轻发落!” 天帝怒火难消,顺手拿起桌案上两封折子便向翊圣真君砸去,道:“初犯?真亏了当初把你派出去执掌凡界事务了,你要多在寡人眼前几日,真真是要把寡人气死了!” 翊圣真君也不敢闪躲,苦着一张脸受了砸,仍是叩头,道:“臣知错,求天帝恕罪!” 天帝没好气,道:“知错知错知错!知了这么多回就是不改!要你知错何用?” 太上老君便也上前打圆场,道:“陛下息怒。白虎尊者与梵天女君过往甚密,即便没有今日此番,白虎尊者仍是要护着南荒的,老臣以为,结果都是一样的。此番,翊圣真君也是无心之失,且并未坏大事,陛下念在他长年驻守在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饶他这一遭吧。” 半晌,天帝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拂袖道:“罢了罢了!翊圣真君,罚俸半年,自去领罚。” 翊圣真君忙叩了头,起身就要走。 天帝却似仍不解气,又道:“罚了你就得给寡人受着!要是让寡人知道谁敢借钱给你,寡人就一同连坐,加倍惩处!” 翊圣真君苦着脸道:“遵旨。”而后逃也似的下去了。 待他下去后,东皇天帝遣散了众人,独自坐着。 虚皇道君的话时不时在他耳际敲打两声,他心知,虚皇所言何其要紧。 思忖片刻,东皇天帝似是拿定了主意,起身道:“来人,移驾玉明宫!” 玉明宫,乃是东皇天帝侧妃彤妃的居所。 八荒皆知,天帝与兆言天后脾性大不相投,大婚之后,天帝便又断续迎娶了几位侧妃充实后宫。 好在,兆言天后似乎也未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一面打理后宫上下,一面潜心修道念佛,倒也自得其乐。 如此,两人各过各的,竟是相敬如宾,几十万年下来,倒也算平稳。 而这位彤妃,便是近年来天帝身边最得宠的一位侧妃,百年前方才诞下了天庭的五公子日奂。 天帝进来时,彤妃正坐在一方孟玉矮桌前,拿着绣帕,细细擦拭着一对金玉镯。 听到宫人的通报,她忙起身迎道:“陛下万安。” 天帝忙扶起她来,而后携了她的手坐回原处。 看她正在收拾那镯子,天帝便道:“这样的事,给下人去做就好了,怎么还自己费神?” 彤妃拈起其中一支金玉镯,笑道:“要不是当年臣妾不小心丢了一只镯子,被陛下捡着了,臣妾又怎么能遇见陛下?它们对臣妾可是重要极了,臣妾舍不得让他人打理。” 天帝看看那对镯子,思及往事,也笑了。 而后他道:“寡人听出来了,不是这镯子该打理,是寡人太久没赏赐过像样的首饰给你,爱妃来提醒寡人了。” 彤妃一双丹凤美目,本就带了三分娇媚之意,如今听天帝打趣于她,更是撩起眼角,嗔道:“陛下每日只知取笑臣妾,臣妾哪里是那般不懂事的?” 东皇天帝仍是笑着,眉眼间却带了几分愧疚之意。 他抚着彤妃的手背,道:“寡人自知你是最体贴懂事的。只是近年来战事冲突不停,开源的法子难在一朝一夕见成效,少不得先要节流了。天庭开支压缩,只是委屈了你们了。” 彤妃忙道:“陛下若如此说,臣妾真是无颜以对了。陛下日日为天下事劳心劳力,臣妾半分不能相帮,不过省下些本也用不了的东西而已,哪里就委屈了呢?” 天帝仍是抚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彤妃打量天帝面有愁色,遂起身为他添了茶,道:“陛下脸色看起来不好,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东皇天帝靠在椅背上,道:“彤儿,堂庭山与天庭起冲突的事,你可都听说了?” 彤妃看看天帝,道:“是。闹的那般沸沸扬扬,臣妾也略听说了些。” 东皇天帝道:“那你觉得,梵天女君,究竟要如何?” 彤妃坐回原处,微笑道:“这,臣妾如何敢说。” 天帝端起面前茶水,饮了一口,道:“寡人让你说,还有什么不敢的。” 彤妃拿起帕子在鼻翼轻轻拭了拭,方才道:“按说这个事儿,说大呢,算大,说小呢,也真是小。两列天庭兵士到了南荒去,统共也不过十几个人,便是玉宸道君法力高超不需要保护,说起来,他这个位阶,就是带着十来个人出门前呼后拥的,也是说得过去的。” “南荒与天庭,关系即便浅淡,也是名副其实的友邦,当初平定南荒时,天庭也是出了力的,九位大将尽数牺牲,无一幸免。再者,南荒的少和翎军本就威震八荒,后来又得了那长右大将的调.教,更是厉害。有这样坚实的军事支持在,面对来自友邦的区区十几个兵士,南荒女君竟还这样紧张,臣妾以为,就是不知她这 ‘紧张’里,几分为真,几分为假了。而这几分假意里,又有多少是存了欲盖弥彰的意思呢?” 彤妃素来冰雪聪明,体察人意更是细致入微,因此深得东皇天帝的宠爱。 今日她短短几句话里,便道破了堂庭山风波背后的隐喻。 东皇天帝便也一笑,而后道:“看来寡人不只低估了堂庭山磐园中那位,也低估了爱妃啊。” 彤妃一听,便知自己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便又笑道:“陛下又来取笑臣妾了。臣妾自知无才无德,也不上陛下给臣妾下的这个甜嘴的套儿。” 东皇天帝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正如你说的,寡人本想试探一下那如故的,结果,反倒被她依样画葫芦,全推了回来。如故当年平定南荒时,很有几分躁进执拗,本以为,该是个肠子里没多少弯绕的,如今看来,倒是寡人想错了。” 话已说开,彤妃便也直言道:“陛下不必太过忧心。纵使那梵天女君真的跟魔界有什么,小题大做来掩盖心虚,但只要有白虎尊者在,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东皇天帝道:“话虽如此说,但白虎尊者向来偏护南荒,且不说南荒兵力如何,单单是情报一样,便能使永夜城如虎添翼——只怕这样下去,养虎为患,终酿大祸。” 此事重大,彤妃闻言后,也紧紧蹙了眉,而后道:“陛下说的都很是。只是,臣妾近来总有一种感觉,不知是否当讲。” 东皇天帝颔首。 彤妃便道:“臣妾也不敢断定,只是觉得,白虎尊者同梵天女君之间似乎没有那么亲密了。前年一个法会上,他们两人的座位分明挨着,却连眼波都没有对上几次,说了几遭话,神情也都稀松平常的,”而后起身坐到了东皇天帝身边,接着道:“再有,陛下可记得,前些日子北极宫上虞夫人的寿宴,往常都是白虎尊者陪着梵天女君一道来的,但这次,他竟然连面都没有露。陛下说,这可奇怪?” 思及上虞夫人寿宴那日,奇怪的,不只是重尧的缺席,更有荣桓的出席。 但现在想来,若非为了给未来的盟友面子,还能为何? 东皇天帝的面色有些沉,心中第一次坐实了如故同永夜城的关系。 他不动声色,只是又携了彤妃的手,道:“爱妃可知,近来,参木宫里住了一位女客。” 彤妃挑眉,道:“女客?” “听说,是受了伤被白虎尊者救回来的。一个小姑娘,模样长得也不错,后来便留在参木宫养伤。前不久不知为何被如故带到了南荒去住了一阵子,最近又被接回雪渊了。” 彤妃闻言,想了想,而后以帕子掩口笑了起来,道:“该不会是南荒女君拈酸吃醋,才把人带到南荒去了吧?”而后想到什么,又追问道:“陛下,这小姑娘,该不会是那个身着凤临千水裙的?” 东皇天帝只略笑笑,算作默认了。 彤妃见状,轻轻攥了攥手里的绣帕。 东皇天帝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同她说这么一大遭的话,此刻她略想了想,一下懂了。 她道:“既能两次三番被白虎神尊留在参木宫里,可见这小姑娘绝非一般。陛下可是想从这个小姑娘入手,劝动白虎神尊,好让天庭对南荒采取措施?” 东皇天帝便笑了,道:“不止如此。南荒既对仙族有外心,白虎尊者乃是我仙族表率,守护天之一极的神祇,与这样的神族叛逆,自然是越疏远越好。” 彤妃心下明了,也笑道:“陛下说的对。是臣妾疏忽了。参木宫里既然住了这样的贵客,天庭怎么能没有一点表示?臣妾这就去回禀天后打点,要备一份妥帖的拜礼送去才行。” 参木宫。掌灯时分。 泽盼一身云雁纹细锦衣,外面罩着一件碧玉色织锦镶毛斗篷,提着一盏蓬莱木灯笼,一路走走停停,像在找着什么。 转过一座假山,高大的菩提树下,那个男子坐在一方石桌前。 一身白色古袍,紫檀色的云纹滚边在渐暗的夜色中时隐时现。 院落里石灯遍布,烛火温黄。 只偏偏他坐的树下,远离灯火,很是昏暗。 他正低头注视着石桌上的棋盘,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 一个人,坐在那里,远离所有人。 落雪。棋盘。和孑身独坐的他。 就仿佛,他已再没有别的东西,也再不需要了。 那样莫名而来的痛感,带着些许落雪般的冰凉,再次浸没心头。 泽盼伸手轻轻按住了胸口。 不知是已想过了多少遍的问题。 这疼痛,究竟是哪种? 是随着灵力流逝,心脏逐渐僵硬的痛? 还是只因一人而起,连原因都寻不清的疼? 前者,迫她赴死。 后者,引她求生。 深吸一口气,她的嘴角弯出了好看的弧度,提着灯笼,快步上前。 她边走边笑道:“让我找了好半天,你怎么在这里啊?” 重尧回神之时,她已轻巧来到他面前。 手中提着一盏暗红色的蓬莱木灯笼,笑脸在烛光下,满满尽是温暖。 看着她,重尧嘴角便也稍弯了弯,道:“这灯的颜色,倒很是好看。” 泽盼登时笑逐颜开,道:“你喜欢么?要我说,你这宫里颜色真是太素净了,再加上这许多的雪,太冷清了。我想,不如把宫里的灯笼都换成红色的,或者其他彩色,或者我还可以扎出一些彩纸花灯的样子来,一并挂上,显得热闹些。你说可好?” 重尧本非留意这些细节之人,见她这般热切,遂道:“也不错。你去安排就好,”而后又道:“你找我?” 泽盼把灯笼放在棋盘一侧,坐在他对面,道:“掌灯之前,天庭的人来了,说是兆言天后和彤妃要问候我,送了很多东西过来。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重尧皱了皱眉,想想东皇天帝此举可能存着的意图,登时更觉心中疲累。 见他良久没说话,泽盼便有些迟疑,她小心道:“是我,不该收么?” 重尧声音仍旧沉沉,道:“没事。天庭既有此好意,你便该亲自去道个谢才是。我会让堇理去安排。” 泽盼心下一喜,忙道:“自然。” 重尧道:“可还有事?” 泽盼闻言,笑着反问道:“可还有事?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重尧抬眼,四下一瞧,才发现天色都已暗了。 他松开了手里攥着的两枚棋子,道:“坐在这里,竟都忘了时间。” 泽盼道:“你还说,都是晚饭时候了,你不来,也没人敢吃饭。” 重尧便道:“我今天便不用晚饭了。你回去跟堇理说,各自传饭吧。” 泽盼一手撑了头,道:“你有心事么?今天从天庭回来后,脸色就不太好的样子。” 重尧的眸色一瞬间深湛起来。 他有些沉默,泽盼登时觉得自己是否多嘴了。 不过,重尧却也出了声,缓缓道:“我只是在想,为何有的事,不论怎么做,都是错?” 泽盼看着他,眸子里尽是疑惑。 重尧道:“你知道吗?荣桓将要对抗天庭,夺取伏羲之心一事。” 泽盼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她稍稍垂了目,状似平常,道:“知道。上次阿姐被那魔尊所伤,不也就是为了这个。” 重尧道:“当年我向父君屈服,隐瞒下了种种不堪的真相,只为终止天劫,八荒不再有战乱流血。我一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但如今才发现,正是因我当年的选择,才又酿成了今日这一轮劫祸。” 真相。 他说,真相。 只有简短两字,却仿佛千斤之鼎,铿锵砸在泽盼心头。 思及前日永夜城来信中,提及父亲愈发深重的病痛,再想到父亲来信中字里行间的辛苦掩藏,泽盼一时难以自持,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 好在天色昏暗,她尚可垂下眼帘遮掩过去。 她不说话,重尧有意试探,便又问道:“为何不言语了?” 泽盼稳住情绪,道:“这些,是劫祸么?”顿了顿,又道:“也许,也不完全是呢?” 重尧没有言语,泽盼浅笑着抬起头来,道:“伏羲之心可以帮魃族恢复神力,他们便不用世代活在苦痛和黑暗之中,可以平静死去,不用担忧死后变成噬人的邪物,更不用手刃曾经的亲人朋友。这一件,可以算作一样幸事吗?” 重尧的声色,在红灯烛火下,竟是异样的沉。 他道:“你对魃族,所知不少。” 泽盼眸色也不躲闪,唇边仍有笑意,道:“曾听阿姐提及过。” 重尧道:“天庭失去了伏羲之心,便失去了对八荒的威慑。届时觊觎天帝权力之人群起而攻之,八荒又入动乱,即便魃族恢复了神力,又该如何自处?” 泽盼的手放在腿上,指尖紧紧揪着衣服的布料。 冰凉的夜风徐来,桌上蓬莱木灯笼里的烛光便也忽闪。 泽盼看着重尧,在未察觉时,唇边的笑意已然敛去,眸中波光万千,似也随着烛光闪动。 她道:“若连 ‘活着’,都不能,考虑如何过活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想过,会从她的口中,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听到这样的话。 没有半分少女的娇俏,只有如夜色般的压抑沉甸。 重尧竟说不出话来。 沉寂,也只有一瞬。 寒风吹动头上菩提树宽大的枝叶,一块积雪从头顶滑落,沉甸甸砸了下来。 重尧挥袖抬手,手中三颗棋子被抛上去,以灵力织就了一张伞面,蔽住了两人。 那积雪,有的被震碎了,此时便顺着伞面边缘,簌簌落下来,仿若落雪一般。 泽盼看着对面那人。 夜色愈发深沉,而他的面容,在烛光下,竟是从未有过的明灭不定。 泽盼忽觉,自己竟从未仔细想过,为何他前些日子会那样匆忙地接她回参木宫。 他大约已知道了什么,关于她的身份,关于她的目的。 低头看看石桌上的棋盘,黑子白子交织错落,泽盼双手手指紧紧绞在了一起。 最后一片积雪落地,头上的灵力屏障被撤去。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这最后一片散雪一般,轻飘飘没了重量。 泽盼站起身来,碧玉色的斗篷扫过地上残雪。 她道:“堇理都已摆好了菜,还是跟我去吃点东西吧。” 重尧仍坐着没动,半晌,方才低声道了句:“不了。你且去吧。” 泽盼也不再强求,转身欲走。 重尧道:“别忘了灯笼,”泽盼停下步子,听他道:“天,黑了。” 泽盼看着他,弯起唇角一笑,道:“没事。我看得清。”而后便缓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