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虚乏乏地坐在廊子阶上,恍然如梦。不知过了多久,小丫头才捧着茶来,推门正要往里面送,门已掀了一半,我才惊醒过来。连忙上去接过道:“东海宴上回来么,怎么去了这一会子?” 小丫头名唤乔乔,今年十五,初来乍到。幸得人物机灵,手脚勤快。嘴也还甜,倒没有不喜欢的。姑娘方留了在身边。把那往日里奶奶安排的丁丫头、关丫头、岚丫头、房丫头,寻错逐一打发了去。 乔乔回答:“好稀奇呢!姑娘素喜的茶居然没了,从没断过的,也不见谁说一声。我这才去前面爷书房里拿了一些子来。前门锁着,后门也锁着……我叫了好久的门……” 我见她气韵铿锵,怕招引别人注意,说道:“姑娘的那碗冰梅酪不吃了,你前儿不是还喊着想尝尝?我放外面树下的石桌上了。去罢……” 陆明月颇是持宠生娇的。老爷在的时候,老爷护着。老爷不在了,爷护着。总有人愿意宠着她,惯着她。她自己却也是个不怕撩妒招恨的性子。府邸上下,没有不嫌她的,也没有不畏她的。 她貌美,年幼,看似天真烂漫,却绝非单纯。若说心机深厚,却也不是。 我端着茶盘,正要掩门。 只听的嘻嘻一阵嬉笑,不由瞥过一眼,碧纱橱后,隐约露出两个身影。 我心中砰砰猛跳,慌忙转开视线。却清楚地记住了那一幕——陆明月穿着一件单衣,和陆白景在房中追逐。 我脸上滚烫,抖颤着去关门。 听见里面陆明月叫:“茶送进来。我正渴呢。” 我踯躅着不敢上前,心中恨陆明月为何要将我拉下水。我一大家人还待我养活…… 她又叫:“我说茶端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低头走了进去。一旁陆白景也着着一身单衣,和陆明月靠在软塌上,各自倚了小桌一边,正在下棋。 陆明月见了我,笑道:“生歌姐姐,瞧你,我又不是狮子,也不会吃了你的。” 我说:“姑娘要是没事,我先下去了。” “有事呢……”陆明月指着床榻道:“收拾一下。” 我心中一沉,颔首前往。 拨开层层纱帐,凌乱的纱衾里面,白色的被里子上,赫然一点铜钱大的红晕。 我头脑发涨,往日服侍陆白景,是早知他是个风流成性的公子哥儿。然而陆家祖上是仕门出身,家风甚严,陆白景却也深知分寸,更未在家里就这般放肆过。 大老爷不在了,虽二老爷不管事,三老爷不成材,毕竟上面还有老太太,太太。除过夭折的老二陆白衷,二老爷的嫡长子陆白华,三老爷已出阁的嫡女陆白霜。下面还有两个实在的弟弟。庶出的老四陆白涚、嫡出的老五陆白醴、纵然都尚年幼还需仰仗长兄,却也都不是不肖之辈。 陆府上上下下六七百号人,人人都在窥觑。等着出错儿。 我褪下被罩,整罢床铺,抱着被单往外去。 陆明月道:“慢着。” 我停住脚,站住问:“姑娘还有吩咐?” 陆明月露出羞涩又妩媚一笑,道:“把它剪下来,我有用。” 陆白景问:“做什么用?” 陆明月咬唇笑道:“先不告诉你。” 陆白景见我傻站着不知所措,转说道:“生歌,你来府里多久了?” 我望着地,轻声答道:“也有……五年了吧……” 陆白景笑道:“哦,是的。你来的早。” 我点点头。陆白景道:“好好伺候姑娘,日后福分长着呢。” 我福了一福。 陆明月执起我的手道:“我记得姐姐是五月里生的……和我一年么?” 我道:“难为姑娘记得住。不敢,恰虚长姑娘一岁。” 陆明月向陆白景努努嘴道:“我看他身边也没个体己人,姐姐又是他那里过来的……不如……” 我噗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脊背汗一阵的冰一阵。陆白景道:“瞧你把她吓的……” 陆明月噘嘴道:“太太说了,让你早日开枝散叶……我不是在为你想着……” 又对我道:“今日之事,我也不瞒姐姐。姐姐素日待我的好,我点滴都记在心里呢。除了你……”捧住我的手道:“谁我都不放心。” 我心想:“爹娘当日卖我来府里,太太见我为人尚算稳妥,这才把我拨给陆白景。家人府中,上下都心中大约有些数。我私下虽也早认准这方向,只是陆白景对我温和有礼,似全无那种想法。拖了些年,直到陆明月捧着牌位来到府中。这事儿,就搁浅了。穷人家的女儿,做谁的小不是小,做谁的通房不是通房,唯独是陆明月……”我沉默着,脑里混混沌沌地,事情想到中间就忘了前面,想到后面就记不起问题是什么…… 陆白景盖了茶碗,说道:“你操心,这事以后再说吧。” 我还在发呆,惊天一声门响,吓地我一哆嗦回过头。 奶奶的声音传来道:“良辰、美景,进去给我搜!” 良辰美景夺门而入,穿过外堂冲入内室。我措手不及,慌张张立起来,回头去瞧陆明月。陆白景早给她取了衣服披着。陆明月不紧不慢系着纽子。望着鼻尖说道:“两位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呢?” 良辰看了看抱着被套站在一旁的我,冷笑道:“五小姐。家风不正,我们是来正家风的。” 美景见拿住了人,回头将奶奶接引了进来。 陆白景淡淡笑道:“及第,你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奶奶叫宋及第。当朝尚书宋弼的次女。大名孟圆,小名及第。有传相师说她命中极贵,在家旺父,出嫁旺夫。她父亲宋弼生下她,次年就高举尚书,年尾便添了丁。因对此愈发深信不疑,故取名孟圆,以圆孔孟之道。小名及第。原本是有些青云之志的,后为与陆守正颇有交情,才成了这桩婚事。 宋及第道:“上面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陆白景道:“丢人?你这么泼妇似得冲进明月的房中,说谁丢人?” 宋及第鼻子里冷笑一声,道:“你还知道这是陆明月的房中呢!我当你不知道呢!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说你们?” 陆白景负手淡然道:“无所谓,我管不住别人怎么想,嘴里怎么说。” 宋及第面露难以置信,似哭又似笑,道:“你这是承认了?” 陆白景道:“承认什么?” 宋及第瞪眼滞住,讽然失笑,尖声道:“良辰、美景,给我把宋明月带到祠堂,请老太太、太太来!把大伙儿都叫来!我要看看,你陆白景有遮天的能耐!” 良辰美景应命上前就要去撕扭陆明月,陆白景挺身挡在前面,两人缩手不敢妄动。 我连忙上前极口劝道:“奶奶好说话,姑娘是任性不大懂事,难免年幼气盛冲撞着奶奶了,奶奶念在爷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宋及第笑道:“年幼?及笄也把些年了吧……任性不懂事,还是故意向我示威呢!” 陆明月接口:“嫂嫂言重了,我犯不着和嫂嫂示威。” 陆白景将陆明月护在身后道:“宋孟圆,你现在从明月屋里离开,我们就此丢开手。” 宋及第含泪笑道:“你待要怎么样?休了我吗?淫佚?还是嫉妒?”狠指着陆明月道:“她!她是你妹妹!陆白景,你不觉得这太荒唐了吗!我要嚷出去,她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陆白景忍无可忍,面黑如墨,一字一顿道:“你敢!” 宋及第失去理智,咆哮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你都敢做,我还怕说?” 陆白景欺身上前,狠狠盯着宋及第低低道:“你有证据么?只要我说不是,谁敢和我唱反调?我不怕告诉你,就是你想的那样。你包容的下,你还是大奶奶,你要孩子,我也可以给你。否则,别怪我无情。” 陆白景素日跟随的小厮张全、李德并一群人早已守在门外。 宋及第被逼退两步,不甘示弱道:“证据?证据是吧……”丢手就往陆明月的卧室去,翻倒了镜子,打泄了胭脂,抄乱了箱柜,倾洒了墨汁,撕碎了誊写的诗词……宋及第踩着陆明月的衣服,扯下纱帐,就去翻被子。 那狂风过境般的偏执与癫狂,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一个失意的女人身上…… 我不禁抱紧了手中的被罩。 直到美景突然一把夺过我手中被单,奋力一抖展间,那一点刺眼豁然而出。美景仿佛发现了宝藏般叫道:“这不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