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人间像是被洗尽了污秽,万物都散发着纤尘不染的气息,若非道边飘零而下的落叶让人觉得萧瑟了些,新雨之后的世间,万分纯粹。 想不通透便也作罢,叶枝向来是这般。总之,罗君无还留在大宋,还在这里,她绝不能让一切再重蹈覆辙,不能让罗君无对自己避之不及,更不能让他瞎了双眸,更不能——一死了之,弃叶徐之于不顾。 回京城的路上,随处可见落叶将秋日展现得尤为鲜明,它曼妙的身姿从半空中落下时,浑似是千万片洁白无暇的羽毛,只是这个场景不仅令人心生惆怅,偶然吹来的一阵秋风更是凄凉无比。 美则美,却也充斥着凄婉。 马车内,叶枝沉沉地叹了声气,透过窗前帷裳的缝隙去窥伺白驹上的人。 气质如兰,君子如玉。 又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料车外那人捕捉到了。他不禁失笑,侧过头来,“公主可有难事?” “闲事而已。”叶枝有模有样地说道,像是感悟出了什么真理一般。 “何谓闲事?”罗君无更加好奇,不由追问道。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 看她颇有几分顿悟的模样,罗君无唇边笑意更深,眸光深邃,“话虽不错,人生在世,总有需要珍视的人或物,怎会事事都是闲事呢。” 秋风呼呼地吹,将罗君无声音掩埋了些许,叶枝仍旧听得很清楚,她眸子一亮,忙问道:“那罗大人也有珍视的人、或物吗?” 他眼神轻扫过叶枝,“自然是有的。” “是吗?”叶枝眸光黯淡了片刻,难以想象,罗君无所珍视之人,该是何等地与众不同。 罗君无但笑不语。半晌后,他望向前方,神情严肃起来,问道:“北覃帝微服出巡,公主你怎么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叶枝愣了片刻,她不免腹诽罗君无无论在何处都不忘正事。她沉着地思忖了瞬息后,方道:“其意虽不明,但眼下局势本就危机四伏,就算他再昏庸无道,哪怕是在来家的胁迫下,也不该在此时微服出巡。就算有来雪皇后跟在身边,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双手难敌四拳。” “若在此时被杀害,北燕群龙无首,即使有来家把持,也无济于事。公主想说的,是这个意思?”罗君无道。 她点头道:“所以才更蹊跷。北覃帝绝对称不上昏庸无道,只是被来家过盛的光芒掩盖住了,更何况来雪皇后还在他身边,那必然不是微服私访那么简单,这番行动着实让人看不透彻。” “公主说得有道理,那大宋就先按兵不动,拭目以待吧。” —— 罗君无没上早朝,眼下便与叶枝一同入宫,半途中遇到了萧月吟。 “这么大张旗鼓的队伍,是去哪儿了?”叶枝刚从马车中走下来,萧月吟就把玩着短笛施施然靠近。 “静林寺。”叶枝睨了他一眼,回道。 “……”萧月吟脸色一沉,冷哼一声:“年年都去,你不嫌腻烦?” 静林寺和萧月吟的渊源可有得说了。叶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嫌烦,净尘方丈很欢迎我们。” 闻言,萧月吟脸色更沉,都快滴出墨来了。他剜了叶枝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那破地方谁稀罕。” “我稀罕!”叶枝紧跟着说道。 其实萧月吟有一年也同叶枝去过静林寺,一想起这件事叶枝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从京城一路到静林山脚下还好,毕竟有马车在,萧月吟也算是安分,可等上了山,这个人的劣性就显露无遗。走两步就歇息便算了,后来到半山腰,他干脆赖着不走了,说什么没意思、后悔了,叶枝好说歹说他都不为所动,叶枝气急,但也没法将他扔在这里一走了之,最后软磨硬泡,搬出阡誉府上的好酒,才让他不情不愿地上了静林寺。 到了之后更是状况百出,导致净尘方丈直接婉言下逐客令了。 “哼。”萧月吟哼了一声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放肆!”叶枝兀自嘟囔一声,回身见罗君无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不由解释道:“萧月吟以往跟我去过静林寺,不过净尘方丈不大待见他,他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公主请。”罗君无温笑一声,俯身对她说道。 叶徐之此时正在藏机殿中,听太监通报后忙让两人进来。待两人立在殿中行过礼之后,罗君无见叶徐之喜上眉梢,问道:“震野降了?” “罗爱卿真是料事如神!”叶徐之就等他问这一句话,回答时还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叶枝冷漠地看着叶徐之,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臣不敢当。”罗君无倒是处变不惊地拱了拱手道。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婪儿与爱卿何不猜上一猜?”叶徐之神秘莫测地说。 “臣想,与钟世长有关。”罗君无双目灼灼,似乎是已有所察。 “为何与他有关?”叶枝只恨前世自己什么都不过问,要是她前世能多留意一些大宋战事,三年中发生的一切都将迎刃而解,真是悔不当初啊! “臣随口一说而已。”他道。叶枝却不以为然,看他的模样,哪里像随口一说的样子?分明是胸有成竹。 “婪儿,这你便不如罗爱卿了。”叶徐之乐呵呵地看着两人。 “当真与钟世长有关?”叶枝狐疑地问。 “没错。”叶徐之高声道:“钟世长有位弟子是北燕人,料想你二人也知道此人的名讳。” “何人?” “张连青。”他眯起眼,将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太子太傅?”叶枝震惊地问。张连青当年曾是来雪皇后的随侍,叶枝也曾与他见过,据说他学识渊博,继天崇国之后,他回朝便当起了北燕太子的师傅。在天崇国时,因叶枝、来雪二人的事也算是名声大噪,没料想此人竟是钟世长的弟子? “张连青曾随双亲流离至东流,后双亲双双去世,钟世长见他可怜便收养了他,教他读书习字,后来北燕起兵进犯东流边境,钟世长就让他回北燕,本打算让他混进来家,必要时助东流一臂之力,谁知来雪皇后对他十分赏识,地位也与日俱增,眼下已经是能同来家并肩的人物了。”叶徐之对此人侃侃而谈。 “陛下的意思是,张连青将为大宋所用?” “正是如此。说到这里,朕还需感谢罗爱卿一番,若非爱卿逼得震野投降,大宋怎么平白无故多出几位人才!”叶徐之心情极好,冲动之下竟起身朝罗君无拱了拱手,惊得叶枝和罗君无齐齐跪下,边道:“陛下万万不可!” “皇兄!你怎可如此任性!”叶枝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再怎么说叶徐之也是一国之君,怎可如此随意地向自己的臣子行礼,将皇室威严至于何地? “……”叶徐之也没想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就叫两人如此震惊,他只好直起身来,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就是我为何不愿为帝的缘由,连向他人道谢,都需慎重。” “陛下!”叶枝面色一冷,罗君无也神情凝重地说:“陛下,此话日后万不可再说。” 见两人都是一副全无转圜之地的表情,叶徐之认命地点点头,但他旋即就想起来,想表达感谢之意,他只需赏赐罗君无宝物便好了啊!待两人走后,他暗自琢磨着,终于把正在饱受七寸折磨的百顺叫了回来,让他把近来诸侯国进贡的奇珍异宝列了出来,挑选几块帝王绿翡翠,又拿了几块羊脂白玉做成的玉佩送去了太尉府,他这才心满意足了下来。 离开藏机殿之后,两人迎面撞见了匆匆行来的诗言。她远远见两人走在一起,心中更是忿忿不平,前些日子师兄竟然因这相识不足两月的公主与她动了怒!也不知这朝阳公主给师兄灌了什么迷魂药,自己轻轻撞她一下,师兄都如此在意,平日分明连自己这个小师妹都不太理会的! 愈想心中怨气愈甚,不过相识久了,她也知道师兄最不喜的就是这般,她将脸上怨气收敛住,小跑上前,拉住了罗君无的衣袂,一脸担忧地问:“师兄,听说你去静林寺的时候遇见了大雨,你没受伤吧?昨夜雨下得那么大,为何非要酉时去呢!天色又黑,又下雨,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其实平素诗言还是极为乖巧的,只是对罗君无有着莫名的执着,这种执着来源于何处叶枝尚且不知,前世也并未与诗言过多接触,只知自那件事之后,她就人间蒸发了,扶摇子也在当日独身一人离开了京中,只诗言一人不知所踪。 她脸上担忧倒是货真价实,罗君无眼神也不免柔和了些,他将自己的衣袂扯出来,语重心长地说:“我也不能未卜先知,又如何能知道昨夜会下雨呢?” “我听说李家小姐提醒过公主了。”她埋怨地道,还暗暗瞪了叶枝一眼。 真不明白她到底哪一点招惹到了诗言,怎么事事都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这是我的过失,你赶快领着你师兄回去吧。”叶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直接下起了逐客令。 罗君无不悦地看了诗言一眼,又朝叶枝行了个礼,说道:“师妹口无遮拦,还请公主赎罪。” “罢了罢了!”对待罗君无,叶枝还是有几分温色的。 “陛下要臣七日后视察京城,公主可要与臣一同前往?”罗君无忽然问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次视察在前世时,是叶枝无意中得知,就事先在太尉府堵着罗君无,而今日,却是罗君无主动相约。虽不愿承认,也就是因为这次视察,叶枝险些身败名裂了。若非罗君无及时找了她,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