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9章 养殖业遭遇的重创(1 / 2)有你人间很值得首页

杨海晨坐在电脑前观看受访者传来的视频。

画面上,大坑挖了1米深,一直延伸出去十多米,3万6千只鸡雏正在坑底“叽叽叽”叫个不停,毛茸茸的小脑袋活泼地挤来挤去。

此前的21天,它们还是3万6千颗种鸡蛋,在37°恒温的孵化箱里,精密、卫生、安全地等待被孵化。1月23日,腊月二十九,这批出壳刚一天的小鸡雏,一筐一筐,连着蛋壳,通通倒进了新挖的土坑中。

挖掘机几铲子,土就把鸡雏盖住了。都是大老爷们儿,还是忍不住掉眼泪,“叽叽叽”的声音很快变小,消失,看得心人像针扎一样。

热门第一的评论获得了1170个赞:“都不要了吗这是,都是生命呀!”

杨海晨看完视频,很快就决定电话采访养殖户张振刚。

电话那头,张振刚无比消沉地讲述了遭遇。

大年初一,他活埋了第二批,还是3万6千只。初三,3万6千只;初五,3万6千只。后头还有6批在候着。不出意外,2020年的这个年关,他总共将失去36万只小鸡。

张振刚没敢和家里人商量——老母亲已是癌症晚期,再经不过这样的刺激;10岁的女儿最爱小鸡雏,每次来厂里都赖着不走。活埋鸡雏的视频最终还是被家里人看到了,妻子说,女儿哭得不得了,“爸爸太狠心了!”

不是爸爸狠心。张振刚没法解释,说到底,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从1月20号开始,公路封锁,活禽市场关闭,饲料运不进来,鸡苗卖不出去,全国各地的养鸡户都度过了一个惶惶然的春节。

在堪称全国最严的“封路”政策之下,鸡甚至逃不出自己的村庄。

青年鸡迟迟不能出栏,被压死了五六十只,死鸡被他扔进锅炉,化为灰烬。

也有养殖户把十几筐刚破壳的小鸡仔倒进麻袋里,送给养狗场的朋友去煮熟了,喂狗,没收钱。

张振刚跟杨海晨边讲边哭。1月21日,他把青麻鸡鸡苗刚拉回家,看到江城传出消息,没当回事:报道里只提了野生动物,没提到家禽。此后几天,手机新闻弹窗让他开始紧张:确诊数目节节攀升,人得病,活禽市场也给关了。

大年初二,他和妻子算了笔账,养成这批鸡,得花17到19万,俩月后出栏如果卖不出去,就是亏17到19万——埋了吧。

来自外界的消息层层传递,传到省,传到县,传到这个国家的神经最末梢。

村里的路已经封得严严实实。村口已经砌了个土墙,村干部在路口把着,谁也不让过。

几天之间,大大小小的村子都封上了路,各村有各村的办法,用电线杆拦着,用挖土机挖坑,或者一台汽车直接横在路中间,车里没人,也没钥匙。

大年初一,一觉醒来,张振刚的村子像碉堡一样,被大大小小的土堆围得严严实实,每500米就有一个交警或公安把守。把守的人说,有村委开证明就能出去。过了一天,村委的证明也无效了,最近的客户就在五里地外也运不过去。

到手的订金一单一单往回退,让人着急。高速路口离家只有几里地,他想办法把车开上了高速,一个一个地勘察出口。情形没有好转,反倒愈加糟糕了起来。交警拦下他:“是你的命大(重要),还是你的鸡苗大(重要)?”

鸡苗出不去,蛋也出不去。养殖户们看着鸡蛋一件一件往仓库里积压,急得连鸡舍都不想进,“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手里一万多只种鸡每天依旧在下蛋,种蛋必须在十天之内卖给孵蛋厂,要不就成了鲜鸡蛋,鲜鸡蛋比种蛋一箱差上百元,一天就赔两三千,一个月就赔近十万。妻子拣蛋的时候和他生气,他也没法儿,就瘪着嘴不回答。

另一个养殖户王萍想赌一把,他用仅剩的饲料减少给两万只小鸡喂食的次数,原来一天喂两次,现在只能喂一次。平常喂上30袋,现在10袋都喂不到。原本这个阶段,小鸡长得最快,毛比较少,身上的肉红乎乎的,现在一看就瘦了。王萍晚上进去加料,一打开灯,一听饲料车子响声,小鸡一下子都蹦起来了,“好像是很饿很饿的样子,挺可怜的”。

有天,王萍从里头拿出来10多只死掉的鸡,它们体型小,抢不过人家。王萍在干涸的河沟里挖了一个大坑,把它们一起埋了。

王萍家的肉鸡长到六十天,初三就该往外出栏了。可动物检疫开不出来,就不敢往外发。四万只肉鸡挤在笼子里,晚上睡的时候睡不开,压到下面的就死了。死掉的鸡往那儿一躺,上半身的羽毛没有了,肉都被踩烂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家里有锅炉,死鸡直接扔到炉子里烧了。小鸡苗运到家60天,白天要喂,晚上要检查,怕温度低了,怕老鼠伤它。现在王萍一只一只往炉子里扔,心疼也没用,她更心疼看见父母擦眼泪。

和道路一同封堵的是一个家庭现金流的运转。王萍一家去年刚找民贷借了60万修鸡舍,买设备。贷款得每年还一次,一次还10万。他们养的时候都不知道会赚还是会赔,就只能赌。买鸡苗的时候赶上猪瘟,猪农们伤心了,改养鸡,推得鸡苗价格水涨船高,到了6块一只。现在卖的却是最便宜的鸡,2块5一只也没有人拉。“正准备把钱给人家还呢,突然出现这种情况了。”

今年刚好是王萍的本命年。她的微信个性签名是,“成功的路上没有电梯,只有一步步爬梯子”。可这梯子总容易断掉。今年上半年,她通过养鸡好不容易赚了四五十万,便给家里买了一辆十多万的别克领克越野车,总算是不用开货车出门了。“现世报,赚了就还回去了”,最近三个月行情不好,她已经亏了四十万,春节这个行情,很快就要拉平了。

邻村的张后风手里只剩下两三天余料了。他用的是“东方希望”的饲料,这几天天天打电话问,厂里的人告诉他,厂里没有原料,一点儿库存都没有了。他还看到朋友圈里批发商说,集贸市场不准卖了,那些大的经销商的摊子都给拆了,没人敢来拉鸡,“手里有鸡的都完了”。

除夕当晚,张后风连小孩的压岁钱都没给。白天,他打起精神去鸡舍巡视,三万只麻鸡精神挺立,还不知道即将面临饿死的窘境,倒是他萎靡不振,“鸡比我正常多了。”

为了让两万只小鸡多活一天,王萍的丈夫一大早骑电动车出了门。他要去上粮点收玉米,再找加工的地方把籽打碎。村里封路,开车过不去,电动自行车遇到土堆和电线杆,还能把车搬着翻过去。料打好了,他一次只能运一点,四五趟来回,勉强够鸡吃一天。

初五,王萍终于联系上一位客户,愿意拖走25000只鸡苗。第二天,她先把其中5000只鸡苗装了货,带去当地的畜牧局报备。照流程,畜牧局给小鸡照相、抽查、消毒,她再报上买家的身份证信息和电话号码,就能拿到获批手续了。

可这天,工作人员让她证明,这些鸡真是从她厂里拉来的。工作人员问:村里都封路了,我怎么知道你的鸡是哪儿来的?王萍回答,村里的确封路了,一条双向车道,左侧挡了一辆车,但右侧还留了口子,以备紧急情况。这个答案不被接受,她只好回村开证明。回到畜牧局,工作人员又说,买家也必须拿到当地畜牧局的批准。于是她又回了村,在村口接上客户,反复给买家那边的畜牧局打电话。

电话里,两边的工作人员沟通了一番。可挂了电话,本地的工作人员却对王萍说,对方是用手机打来的,必须用028的座机打来我们才认。他们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现在是特殊时期,你要理解。

“我一只鸡五分钱亏本处理了,我理解你,谁来理解我?”王萍又把5000只鸡苗拉回了家。

疫情面前,村长是亲哥也不顶用。王萍去找当村长的哥哥,哥哥告诉他,自己也开不了路,邢海超去找畜牧局,局里回答:人命大于天,你们那个损失在人命面前,不算什么。他明白这个道理,但又觉得这逻辑好像哪里不太对:人命是大于天,但市场出了问题,就是民生出了问题,这人命不也需要民生去维持吗?

电话里,王萍用浓重的湖北口音向杨海晨朗读了一则通知,由农业农村部办公厅、交通运输部办公厅和公安部办公厅在1月30日联合下发,重点是“严禁未经批准擅自设卡拦截、断路阻断交通等违法行为,维护‘菜篮子’产品和农业生产资料正常流通秩序。”想到这一点,他打算联合当地的其它养鸡户,一起拨打市长热线。

在江城的几个养殖户微信群里,一封申请信正在流传:致尊敬的江城农业农村局,畜牧服务中心各位领导....信上主要提了三个问题:养殖户这次倾家荡产怎么办?大量的家禽尸体怎么处理,会不会叠加爆发动物瘟疫?疫情过去以后,大家吃什么?落款的申请人写着:畜禽养殖生产者。结尾还有一句:请广大畜禽养殖户扩散转发!

一位养鸡户把这封信转发到一个养鸡技术教学群里,五个人跟着发了点赞的表情,群主很快回复:本群没有领导,你发了领导看不到。

初五晚上,王萍一夜没睡,突然想到,网红的关注度最高最快,说不定能帮忙呼吁一下。她登入李佳琦、毛毛姐,以及其他60多个网红的主页和直播间,给他们发私信、写评论,求他们帮帮养鸡的人,24小时过去了,没有收到回复。

王萍加了11个养殖户的群,有人在群里发了国务院疫情督查平台的二维码,显示正在征集疫情防控线索。他扫了码,仔仔细细填写上自己的情况,希望有人能帮忙。

杨海晨想多了解些情况,张振刚把杨海晨拉进了一个养殖户的微信群,但在杨海晨进群自我介绍后,群里很快出现了反对的声音,几个养殖户要求杨海晨必须把身份证拍照发在群里,自证身份。

一些养殖户直接在群里指责张振刚:

“这样的人少接触,不知根知底!”

“是你们认识?还是你家亲戚?”

“这个不能乱说话。”

“要是间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