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没有问过怀表的来历,夏荧也没有说,新年就这样过去,假期也很快结束,夏荧回学校后也没和以前有多大变化,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觉得,开始学习后夏荧就常常觉得时间会突然变快,生活被学期划分之后,一个个破碎的时段眨眼就过,再回头去看,她都已经快记不住一年多前入学时自己是什么样子。 学习的课程倒是一如既往的无聊,夏荧还是经常要面对旁人的厌恶与孤立,前者她不在乎,后者她巴不得,甚至之前得罪的老师也没办法让夏荧觉得值得浪费时间,只是这位老师孜孜不倦,拼命想在她身上找回面子,一次次找茬,可这不能让夏荧愤怒,只让她更加鄙夷。 她在上课时再次正面迎击了这位老师的对垒,并且把对方虐得体无完肤,老师以为自己教的内容夏荧上课睡觉根本没听所以不可能会,但夏荧的机智让他倒成了笑柄。 过两天,她听说这位老师主动辞职。 又过了两天,她被雷牧清叫到了办公室。 夏荧以为这是一次雷牧清的例行训话,她走校长室的门已经和走自己宿舍的大门一样轻车熟路,进去时却发现自己真的惹祸了。 因为陆衍坐在里面。 自己来这破学校已经快两年了,这期间她见过陆衍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作为监护人和推荐人,他实在太忙,经常只能在放假时匆匆见面。而在学校,虽然他常常给她写信,但自己一次都没回过,甚至说,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信上写了什么,“注意身体,听校长的话、不要违反校规,钱还够花吗?吃得习惯吗?”这种话,她开都懒得开,那些信都整整齐齐拆也没拆胡乱塞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陆衍站了起来,出乎夏荧的意料,他没有那种印象里同学闯祸被找来家长的怒不可遏,脸上甚至还有自己最熟悉的笑容,“阿荧,你长高了,可是瘦了,是吃得不好吗?” 夏荧心想,你还是怒不可遏吧……但见到陆衍,说完全不高兴是不可能的,她大步走过去,自己都没意识到脚步有多轻快,“当然要长个子了,我都多大了,再不长个子就晚了。”她像是埋怨的语气和脸上的笑丝毫不悖逆,陆衍也笑着想继续说什么,却被校长不满的咳嗽打断。 “我叫你来是要你教训她,不是让你嘘寒问暖的,她现在这个脾气都是你纵容的!”雷牧清想冷下脸来说话,可面对是自己曾经最得意也是关系最亲切的学生,怎么也板不住天生慈祥的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给我坐下!” 陆衍用眼神示意夏荧不要多说话,自己坐下来,夏荧闭了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坐在旁边。 “你站着!”雷牧清瞪她一眼,她只好又站起来,一脸满不在乎。 陆衍看她那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出来,触及老师的眼神,马上化笑容为严肃,倒让夏荧觉得更好笑。 总算久别重逢的人都把笑容憋住,雷牧清左右看看,说道:“叫你来不为别的,阿荧实在是太难管教,你的话她可能还愿意听一听。” “是她和人起冲突了吗?”陆衍问道。 “她和人起冲突已经是家常便饭,这种事我都不用找你,”雷牧清看着始终漫不经心仿佛说得不是自己似的夏荧,头疼得似乎已经都要炸了,“你自己说,是怎么给老师气到交出这封辞职信。”雷牧清重重把一封开过的信扔在桌上,陆衍拿起飞快读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看自己的眼神顿时让夏荧不舒服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可就是有点站立不安。 “你不是很能说的吗?”雷牧清看自己叫来陆衍的方法果然奏效,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三分,“把和老师吵架的那个架势再拿出来说一说辩一辩,看看是不是老师和我冤枉了你!” 这样一说夏荧突然来劲,毫不客气地说道:“冤枉倒是没有冤枉,话也是我说的,但我哪里说错了?我说他不配教我,他就是不配,原来老师和学生之间讲得不是知识和道理,只是等级吗?那他凭什么当我的老师,我看他叫我老师,我还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教他那点他本来该教会我的东西,他的能力要是和自尊心一样强也就不会被我问到痛处说话颠三倒四,我看他辞职挺好,校长你少养一个闲人,多出的钱给实验室多买几只老鼠解剖,我们学到的知识还会更多。”夏荧很少说这么多反驳的话,但她忽然觉得不想让陆衍觉得错在自己,她也确实没觉得自己有哪里错了。 “阿荧,老师或许在这方面的知识不如你,但未必处处不如你,说不定你将来还能在他身上学到更多你自己都想不到的知识,不要只看眼前那一点对错。”陆衍在听完这一席话一瞬间的失神后又和平常一样慢悠悠的讲出自己的道理。 “我的时间很宝贵的,他还不配我的耐心。” 雷牧清没有说话,他靠在自己的椅子里,刚才努力维持的怒意也在夏荧这句话微微上扬的余音里变成恍然。 “对所有人的耐心才叫耐心,针对谁的那只能说是容忍。”陆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趾高气昂的人,也不喜欢跟不上自己思路的人,但不喜欢不该造成愤怒,愤怒给自己带来的困扰不会比给他人带来的少。” 夏荧面无愧色,“这话你以前就跟我说过,我记得,但做不到,我就是很难有耐心,如果这样让你失望,我也没有办法。” “你没有让我失望。”陆衍摇摇头,他还能露出笑容,“你自己没有失望才是最重要的。” 雷牧清摆摆手,“我看我是白费功夫,指望你能和她讲道理根本也是不可能的,随便吧,阿荧,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陆衍说。” 夏荧走了出去,她关上门,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听见门里传来一声校长的悠长叹息,这声音老迈得像个平凡的老人,没有一丝气力,倒让她突然有些愧疚。 “这些话,你觉得像谁说得呢?陆衍,我老了,心更软了……” 她没有听下去,转身走了。 “老师,辛苦你了,阿荧确实很聪明,有时聪明这个硬币的背面……可能真的是一些无法避免的东西。”陆衍不知不自觉已经把那封信捏出了折痕。 “她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害怕。”雷牧清摇摇头,“我会不会又教出一个那样的人来,错上加错。” “阿荧不会的。”容澈斩钉截铁的回答,“我相信她。” 他的回答始终和送来夏荧时一样。 “我是不相信自己,他们太像了,我有时总是感觉像回到了十几年前……她让本来已经遥远的事就像昨天,我也知道阿荧是真的聪明,聪明人的狂妄也不算缺点,可是……” “老师,错的人从来不是你。”陆衍把信放回了桌上,“我会找这位老师道歉解决这个麻烦,再给阿荧一些时间和耐心,老师,她虽然表面上不太愿意示弱,但却是个很看重人和人之间感情的孩子,这样的人是不会头也不回的迈进黑暗的里去的。” 透过办公室的窗,微黄的秋叶在刚有凉意的风中轻摇慢摆,夏荧抬头看着几片经不起考验半绿的叶子款款而落,心中烦不胜烦,怎么校长会跟陆衍说这么久呢?自己真的干了这么多罄竹难书的坏事,要一直没完没了的告状吗?她有点心虚,时不时抬头去看办公室的窗户,脚下踢飞一个个石子,走来走去。 她想,要不我就去道歉吧,不就是低头么?虽然很不愿意,可要是因为这件事让陆衍生气,那就没必要了,只是个无能脆弱的老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心越来越软了。 “这叹气是懊悔的表现吗?” 踢飞的石子滚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陆衍脚边,夏荧一愣,啪嗒啪嗒跑过去,像刚学会凫水的野鸭,“怎么这么半天?他还和你说我什么了?” “早说完了,我去找你的老师聊了聊,已经没事了。”陆衍笑着说。 夏荧绝对事情不对,有些警觉,”你去替我道歉了?“ “我是你的监护人,这是应该做的,走吧,我也好久没回学校了,陪我转一转。” 陆衍往湖边走,夏荧不跟他并排,刚才的话让她很不爽,她不想陆衍替她道歉,烦闷又生气,只跟在他身后两步低着头不吭声,地上有什么就踢得远远的,像和全世界都过不去的样子。秋天的学校很是好看,湖水微蓝剔透快胜过晴空,树叶落在上面,还有天鹅和鸭子闲游,有学生划船聊天享受周末,还有几个坐在绕湖的草坪上,都是三三两两,很是热闹。 “你在学校有认识什么聊得来的朋友吗?” “没有。” “关系还不错能说上话的同学?” “没有。” “喜欢上哪个老师的课?” “都很无聊。” “假期的时候有去周围转转吗?” “懒得动。” 陆衍停下来,回头笑着说道:“是在生我的气吗?气我没有经过你同意就去道歉?” 夏荧不点头也不摇头,侧过头看着湖面,半天才开口,“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要再生气不就是罪加一等了吗?” “老师只是拿你不知怎么办好,没有怪你,我也没有,不用因为这件已经过去的事再恼火了,不值得。我听他说你又考了第一名,真是厉害,我在你这么大时也不能次次第一的。” 听到陆衍夸自己,夏荧心情像一口气吸进去似的,顿时舒畅许多,她走到陆衍身边,两个人并肩开始向前走,夏荧说道:“我不信,你这么厉害,校长天天拿你当例子损我,还能不次次第一吗?” 陆衍摇头,“真的不是,不过从遵守学校规则方面你确实要向当年的我学习了。” “你真的所有课都不逃的?哪怕老师讲的你都会了,还要认真听讲做作业?”夏荧偏头问他。 “是的。” “那些无聊的社团活动你也都按时参加?” “从来没有请过假。” 夏荧似乎觉得很神奇,几步蹿到陆衍面前和他面对面,一边往后走,一边追问,“连学习辅导小组都会去吗?” “当然。” 夏荧傻眼了,“陆衍,你不无聊吗?” 陆衍忽然停下,夏荧看出这个问题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可很快,他又露出了那种经常对自己展现的无奈笑容,“这个问题十几年前就有人问过我了,恐怕我现在的回答和当年一样,是的,我并不觉得无聊。” 夏荧见他没有什么异样,松了口气笑了出来,“你看,正常人都会觉得你很无聊的,不过像你这样我也是很佩服的。” 她说完转过身蹦蹦跳跳往前走,像是心情很好的模样,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陆衍笑容渐渐变成烦扰的愁悴,和那声低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