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湉回到称重点时,刚好是三点五十五分。 密密麻麻的人,挤满贝诺勒尔湖沿岸的丛林空地。 其中小部分是先返回的参赛选手和他们的随扈。剩下的一大堆人,则是主办方、各大渔具品牌经销商、赞助商、有闲有钱的钓鱼发烧友、及媒体。 远远的,大家看到又有路亚艇靠岸,纷纷将视线投过去。及至看到是那艘2000年版LOWE,更是都激动起来。 不怪他们不淡定,这可是“AOTW路亚大赛”啊,自第一届迄今已有逾二十年历史,是目前国际最顶级的户外钓鱼大赛,相当于篮球界的NBA,足球界的世界杯。 AOTW两年一届。由于赛事涉及范围实在太广,每届报名参加的选手皆有几千人之众,主办方因此会根据当届情况,设立不同的分站初赛区,比如今年亚洲分站初赛区在西伯利亚,北美分站初赛区在加拿大,南美分站初赛区在哥伦比亚,欧洲分站初赛区在爱尔兰,非洲合并到欧洲,不设初赛区。 比赛规则为积分晋级制,以各种鲈鱼为目标鱼。参赛选手又分业余与职业选手。 不论哪种选手,积分进入初赛前三十,即可参加分站排名赛。 分站排名赛再进入前十,则能跻身职业钓手的行列。同时,也才有资格与其他分站前十选手角逐三个月后的预选排名赛,以总重量计算总成绩,最后排出次年杀入总决赛的名单。 而这几天的赛事,就是亚洲区分站排名赛。大浪淘沙后,桑湉是唯一剩下的女选手。并以目前的积分看,她排第十二。 这在男选手一统天下的顶级路亚圈,能不令人瞩目么? 甚至接下来不管桑湉成绩如何,她都已一战成名。 岸边桑湉的老LOWE,堪堪泊稳当,早有四五个彪形大汉,穿着加厚一体成型靴裤涉水挤过去。大家自动自发地,帮她从活鱼舱里捡出鱼,扔进鱼袋里,尔后热火朝天抬向称重点,如迎接凯旋英雄的战利品。 桑湉道声谢,纵身跳下路亚艇,她穿着迷彩连体下水服,外头按要求套着垂钓救生衣,脚踩一双军绿保暖及膝长雨靴,看不出体形但动作矫健而优美。 靴面尚没在湖水里,几家外媒记者已向她靠拢。桑湉摇摇头,用英语低声婉拒道,“抱歉,我很累……” 她的确累,像所有参赛选手一样累。从早六点拚杀十小时,未吃未喝未休息。 老外记者们遂也不勉强,还有人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桑湉接过,又用英语低低道了谢。 称重台距岸边大概二十多米远,帮桑湉抬鱼袋的彪形大汉们健步如飞奔在前。比桑湉先回来的选手们的渔获已称完,台上负责称重的白人胖子Brayden对住彪形大汉们用英语喊:“快、快、快过来!”彪形大汉们便快、快、快过去了。 桑湉没有跟上去。靴面离水,或许是精神作用,桑湉觉得腿脚整个都暖了些,却有巨大倦意刹那狠狠击中她,她决定找地儿先歇歇。 环目四顾,人大多聚在称重台左右,连适才要采访她的老外记者们,也扛着长|枪短炮挤到Brayden两边。 桑湉向里踱了十来步,拣了棵双人环抱的冷杉树,一屁股背靠树干坐下后,一手握着矿泉水,一手摘掉偏光镜。 双腿舒展开,她伸了个大懒腰,又扯掉防风帽,香槟啡色天然长鬈发一瞬倾泻到肩膀,防晒加厚保暖面罩戴一天,早被汗湿透,她便也缓缓拽下了。露出的一张脸,满满是疲惫,却分外年轻而美丽。——这也是她成为焦点的另一大原因,尽管AOTW确乎是纯竞技运动。 然而小贝为什么是小贝?没有高颜值他会有那么多人粉? 故而那帮大老粗钓友形容起桑湉是——老天赏饭吃,想不牛逼闪闪都不行! 对准她的脸,有相机镁光灯在闪。桑湉毫不在意的,依然背靠冷杉默默歇着气。 拍她的人她认识,是国内钓鱼收费频道“开心垂钓”的摄像师,叫陈凯。陈凯身边的女人叫褚轻红,他俩一起被派来做此次亚洲区初赛的跟踪报道。 “地上凉,女孩子还是不要坐太久。”褚轻红说得很关切,神情却带着小纠结。 出于职业习惯,褚轻红一向注重仪容,这会儿陈凯摄像机已开动,她居高临下对住桑湉固然不妥当,可让她像桑湉这般席地而坐她又做不来。 桑湉:“我就歇一会儿。”扫了眼陈凯她问他,“我脸肿不肿?” 陈凯笑:“不肿。美着呢!” 桑湉点点头,意思是,那拍吧。 褚轻红踌躇片刻到底蹲下了。为上镜好看她没穿冲锋裤,而是穿着弹力保暖裤配过膝长皮靴。长皮靴靴筒有些紧,调整了几个姿势褚轻红蹲得都不是很得劲儿,又要顾及蹲姿优雅不优雅。 桑湉瞅瞅她,单手脱下救生衣,递给褚轻红。 褚轻红尴尬:“我不是怕凉……和脏……” 摄像机后的陈凯调侃她:“女主持怎么能坐地上呢?” 褚轻红轻斥:“就你话多!” 陈凯咂舌:“要不您先随便蹲一蹲,回头这段儿把您剪掉就完了。” 褚轻红妆容精致的脸一板:“闭嘴!” 桑湉跟他们其实并不熟。开赛第一天他们倒是想做桑湉的采访,被桑湉礼貌回绝了。后头赛程一日比一日紧张,桑湉排名也一日比一日靠前,欲采访她的媒体愈众,她皆全部婉拒掉。 这会儿他们当着桑湉的面儿,全然没有回避的斗嘴,桑湉既觉得很惊奇,却也不得不承认,先前她刻意维持的距离感,仿佛悄悄在消减。 总算褚轻红蹲得不那么别扭了:“我这儿有点心,妳要不要用一些?” 称重台上Brayden已一条条称起桑湉的渔获,桑湉瞄了眼,转回视线对褚轻红说:“不了,谢谢。” 略犹豫,褚轻红又问:“妳要不要去方便?我可以帮妳找东西围一下,还可以帮妳把下风……” 到野外钓鱼是这样,于女人总有各种不方便。这次AOTW亚洲区赛点不仅设在东西伯利亚高原南部的贝诺勒尔湖畔,还远离了已被开发的东南湖区,偏落脚于人迹罕至的西北角。 这里滩涂狭窄,离岸不远即是针阔叶混交林,再往上20公里是切尔斯基山脉,群峦起伏,生着广褒幽深的原始针叶林。 如此自然条件,指望主办方为极少数女同胞建临时厕所无疑是奢想,反正林深树又密,谁想大号谁就拎把锹,挖坑解决完就地一埋,夺环保! 至于小解,那更省事儿了……以致褚轻红连日来,水都不敢轻易喝一口,就怕在男人扎堆的地方,要频频打游击般上厕所。 桑湉却似完全get不到褚轻红的体贴和尴尬,闻言只微微笑了笑,黑亮瞳仁一刹如有星划过,细洁米牙粲粲生银辉。她脸型不是时下流行的锥子脸,也不是或柔和或秀气的鹅蛋与瓜子脸,她是轮廓分明的菱形脸,鼻挺眉飞扬,佩德罗娜式下巴正中浅浅一道沟儿,轻飘笑意只需一点点,自有英气逼人来。 褚轻红怔了怔,这是她头一回见桑湉在人前露出笑,她有些儿被晃到,旋即觉得窘,“我……是不是唐突了?” “没。”桑湉答得很爽快,下一秒笑意略深她又道,“我一般习惯在早上……还有Go Girl应急小便器。不过还是谢谢妳,褚小姐——” 低低的豆沙喉,末尾“褚小姐”三个字被桑湉刻意咬得轻且缓。 莫名地褚轻红就滚烫了颊,竟有种被撩的feel…… 一抹张扬骚气的红箭一般几乎转瞬飞至岸。各种口音的HELLO此起彼伏间,苍海回来了。 褚轻红抬腕看了眼表,还差五十秒到四点整。“他可真稳当!”褚轻红小声嘀咕句。 三十名入围分站排名赛的选手,苍海是第三十个返回的。 桑湉没搭茬,一直握着的矿泉水貌似捂得暖了些,旋开瓶盖她一小口一小口润着喉。 双手横托起一条大Bass,称重台上Brayden对住麦克风宣布:“9.38磅,目前的冠军鱼!” 周遭欢呼声雷动。褚轻红也随着喝采。陈凯冲桑湉竖了竖大拇指。 苍海翻出驾驶位,站在前甲板上亦凑指撮唇吹了声嘹亮悠扬的口哨。 路亚艇开太快,范晓光有点晕,“我们今天钓上来的鱼,有比这条重的吗?” 一把薅下防风帽,苍海捋了捋被压得乱糟糟的发,“我称哪条鱼时你没纪录?最重一条7磅,还是四舍五入的份量。” “9.38磅,小十来斤啊,抵得上成绩不好的选手一天的渔获重量了。”范晓光转转自己的手腕子,低叹,“真想看看她胳膊啊,到底有多粗……” 有同样想法的不止范晓光,褚轻红也在悄悄打量桑湉捏着矿泉水瓶的手。她刚脱掉钓鱼专用保暖防滑手套,五个指头细白且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无论如何不像一只孔武有力的手。 她的腕骨也很细,戴一块男款钢带表,褚轻红下意识又辨认了下,竟然是劳力士的无日历款submariner,即俗称的无历黑水鬼。 呃,怎么说呢,对比桑湉此行寒酸兮兮连路亚艇都不自个儿备一艘,全身上下的行头,亦没一件儿是大牌,如果她戴卡西欧,褚轻红会觉得很正常。 现在……好吧,褚轻红蛮意外就是了。 不过再偷偷瞄了下,褚轻红不得不承认,这块黑水鬼桑湉戴着超帅也超酷。 遥遥看到苍海,Brayden气贯长虹地喊,“苍海,就差你了,赶紧来称重!” 东西伯利亚的五月,昼短夜长还寒凉,天光四点半即暗淡,大家都想早点称完早收工。 苍海应了声,岸上跟他交好的两个钓友一直在等他,这会儿跳上甲板与他合力将渔获捡入袋。范晓光打开摄像机继续拍。 Brayden又报数,这次是桑湉今日渔获的总重量:“41.47磅!” 台下瞬间的沉寂,似乎很符合Brayden的预期。 老丁和傅衍异口同声道一句:“卧槽!” 苍海懒洋洋一笑,“是牛逼。” 略作停顿,白人胖子继续宣布:“无鱼苗,无死鱼,鱼种全部是鲈鱼。桑湉今天总重量41.47磅,累计重量234.96磅,累计积分234.96分。” 这一段英文有点长,胖Brayden语速又疾,来自亚洲各国的钓手大都听得云山雾罩的。就有那英语灵光的,主动用各自母语给同行小伙伴们作翻译。 老丁也没听明白,遂问苍海,“他说得啥?” 苍海:“小妞儿累计积分两百三十四点多——排名怕是又要往前了。” 老丁:“叫你说着了!昨儿个还在小妞儿前头的韩国棒子金炫宇,今天才钓上来12磅,俄罗斯内个Haey,比金炫宇更惨才8.62磅,他俩之前总重跟桑湉差得都不多,铁定被她赶超了!” 傅衍:“你战况怎么样?” 老丁:“能压过她去不?” 苍海:“渔获肯定压不过,只能看我有没希望了……” 男人话里的荤意,男人们自有默契,秒懂后老丁傅衍相视猥琐一笑,范晓光举着摄像机,亦歪了嘴角。 称重台下一时嗡嗡后,遽然响起热烈鼓掌声。 褚轻红轻赞:“妳好厉害啊!” 桑湉掀掀唇算是回应,陈凯赶忙攥起单反抓拍下来。 胖Brayden第二次召唤苍海:“快来!称完你的就知道谁是今天的冠军了!” 苍海漫不经心挥挥手。 老丁傅衍抬着鱼袋路过桑湉歇脚的冷杉树,傅衍不由自主盯了桑湉和褚轻红好几眼,“‘开心垂钓’是想做桑湉的专访吧?不知道这次能成不?” 老丁吸溜下冷风吹出的清鼻涕:“够呛,小妞儿跩得很!” 后头范晓光忍不住跟了句:“大概是想一举夺得分站排名赛冠军后再高调。” 老丁质疑:“不可能!真当前头那几个职业钓手是死的啊?单日成绩好,算个球!” 范晓光不服:“但你们看看她,哪天排名不往前升几位?” 傅衍挺老丁:“那是没挤进前八强。” 老丁回挺傅衍:“就是!别的选手且不论,单日本一个小早川,她就弄不过,那可是亚洲路亚第一人,积分甩她一大截子呢!” 空着两爪一直没插话的苍海闻言“嗤”一声:“小早川是亚洲第一?那星野丰算第几?” 老丁:“可星野老早就封竿了,江湖上谁还提他啊!” 苍海没再说话。鱼袋抬上称重台,胖Brayden立刻组织人称重。 四点二十二,苍海的渔获也称毕,他今日总重22.26磅,得分22.26分,累计积分134.85;排名上升到第十四,范晓光傅衍老丁乐坏了。 桑湉则排名上升到第九,为今天的分站排名赛日冠军。 按惯例,日冠军要上台讲几句。众人这下都high了,数百道目光热切地望住冷杉树方向,相机快门按动声不绝于耳。 胖Brayden手舞足蹈对着麦吆喝:“欢迎桑湉——我们的垂钓女英雄——上台发言!” 桑湉站起来,一手仍捏着矿泉水瓶,一手掸了掸裤子上的落叶和灰尘。东西伯利亚下午四点半的夕阳余晖笼着她沉静瘦削的菱形脸,高挑个子迈起步丝毫不忸怩。 褚轻红蹲得腿脚都麻了,一句话翻来覆去在齿间终于急急挣出口,“……明天我想采访一下妳,可以吗?” 桑湉脚步略顿转头望了她一眼:“再看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