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都城成京,阳春三月。 这座古城自前朝算起,已历经两千多年风雨。若在平时行走其中,看见城南百姓挑水煮饭的豁口方井,城西富贵人家朱漆大门间突兀出现的门匾破落、画梁斑驳的府邸,横贯整座城的金水河边岁岁枯荣的柳树,还有种种诸如此类的细节,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岁月无情,人生苦短的感慨。 然而今日的古城有些不同。从清晨开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街头巷尾不断响起。城西人家后院里的桃李芍药开得正好,金水河边柳生出漫天飞雪;空气里花香混着淡淡硝烟味,风中柳絮追逐着红纸屑,和满城的喜庆气氛一起,弥漫了整个成京,使它像一位心血来潮,向孩童借一枝花插在髻上的古稀老者,多了几分活泼的生气。 从南城门入城,首先看到的是一条容八驾并驱的大路,正落在成京中轴,百姓简单地称其为“大道”。大道两旁商铺林立,门环上都系了红绸打的同心结。酒肆茶馆的座位早半月前已经订完,虽然时辰尚早,不少人已经入座,一边饮酒谈天,一边好奇地探头看街上五步一岗的士兵。这些士兵身披明黄甲胄,头盔以五色孔雀翎为饰,配云纹重剑,神色沉稳如山,目光精华内敛。 “那是守卫皇城的禁军羽林卫。”街边一家干净的小酒馆里,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人对同伴说道,“居然被派来给一个女子开道,真是岂有此理!” 同伴道:“话虽这么说,可不能小瞧……” 书生哼了声,打断同伴:“不能小瞧那位公主?就凭她,一个及笄没多久的小女子,能破神女千卷?普通人习得十来卷便可得一安身立命的本领,一生衣食无忧;何况大梁立国三百年来,多少先贤圣人穷其一生未能参透全部神书,她?依我看,不过是为自抬身价演的一出戏罢了,否则,以神宗的超然地位,哪里会求娶俗世之人?” 同伴被抢白,有些不痛快,无奈道:“我怎么可能信?我刚才想说的是,不能小瞧她的夫家。” “哼,倒也是,嫁入四神宗之一的木宗,夫婿还是木宗世子,未来的宗主,真是好命的女人。不过幸亏她嫁得远,最近一年来,她竟得到陛下允许朝堂旁听,参与政务裁决,这早晚铸成大祸啊!牝鸡司晨,取乱之道!”书生愤然陈词道。 酒馆的柜台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跪坐在凳子上,伏趴着翻看一本帐,手里算盘打得响亮,耳朵也没闲,时刻注意着店里的动静。听见那两个书生的谈话,小孩皱皱眉,“啪”地合上账本,滑下地,蹬蹬蹬往后厨跑去。 “阿爹。”小孩叫道,“外头有两个人,我想让小二哥打出去!” 酒馆的掌柜兼厨子停下手里的活计,听小孩一五一十地把两书生的话复述一遍。 “公主姐姐那么好,他们凭什么这样说她!”小孩气鼓鼓的说。 掌柜默然片刻,叹口气,指指外头:“听见没?” 外面隐约传来一连串鞭炮声。 “每一串鞭炮,就是受过殿下恩惠的一户人家。殿下有多好,我们心里清楚就行,那些酸腐书生怎么说,朝堂上的大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人比他们多。”掌柜道。 “哦。”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就不赶那两个臭书生了。不过,待会儿他们要添酒,我就多掺点水!” 掌柜哈哈大笑,用沾满面粉的手捏捏小孩的脸:“行了行了,做事去!” 小孩昂首挺胸,得意地走了。掌柜望着揉到一半的面粉出了会神。他想起第一次见那位公主殿下时,她才四五岁,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却有本事独自打马飞驰过长街。等长大一点,她常微服出宫走动;不知从何时起,她看上了这个小店,常来此歇息。公主对他们谦和有礼,一点都不像其他的达官贵人。她不仅亲自改进酿酒之法,使自家的酒在京城小有名气,还教儿子认字算数,让他小小年纪就能顶半个账房先生用。 女孩子家怎么都长得那么快呢?养女十数载,捧在手上放在心尖,然一朝嫁作他人妇,苦乐不由己,思之泪涟涟。掌柜心中喟叹道。但愿神女庇佑公主夫妻琴瑟和鸣,一生平安喜乐吧。 *** 沿大道一直向北,约小半时辰的脚程,青石为基,朱红门楼的国安门就出现在眼前。入此门即是皇家禁地,气势恢弘的群殿对称排列,其中地势最高的大殿名乾元,乃朝堂议事之所。乾元殿前,是一个百米见方的大广场,中央一条“神女道”,由十块汉白玉拼接而成,上刻姿态各异、宝相庄严的飞天神女像。走过神女道两侧的副道,来到那高高在上的大殿脚下,看到那直通宝殿的台阶,每九阶为一组,共九九八十一阶。每组台阶之间有一方小平台,密密麻麻篆刻着古往今来先贤至圣的名讳。 民间有句话叫“历八十一苦,登九重天阙,树万世芳名”,用来激励寒门子弟刻苦读书,待有朝一日登天子堂,出将入相,千古流芳。 此时的广场上,身穿各色官服的朝臣和宗室按品阶依次排列,皆屏息敛色,肃然而立。 春日午后的阳光虽不算烈,洒在身上也令人遍体生暖,但配上厚重的官服,可不那么舒适了。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暗自叫苦,一心盼着早点结束。 忽闻远处一阵车轮声,只见宫门外,一列仪仗队缓步而来,华盖上花团锦簇,五色绸带迎风招展;旁边两队禁卫,护送着正当中一座装饰华美的轿子。行至神女道前,卫兵们下马步行,踏上副道,而那由四匹上等青骢马拉着的喜轿则直接驶上主道。喜轿前,有一位穿大红喜服的青年男子,骑一匹神俊非凡的赤马,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喜轿后,紧跟着十几位绿袍人,有老有少,老者仙风道骨,少者姿容俊逸。 众人立即猜到,这便是那木宗世子和迎亲的木家人,当下心中暗暗赞叹,千年世家的子弟果然不同凡响,公主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申时一刻,城北钟楼“当当当——”敲了三下,悠长响亮,满城皆闻。 吉时到。 司仪官唱道:“帝后到——木尊者到——”众臣俯身跪拜,口呼千岁万岁。 梁帝道:“平身。”于是众人起身,望向殿内。梁帝端坐于主座,他如今年逾不惑,看上去却年轻很多,双眼漆黑幽深,如一汪不见底的寒潭,完美掩藏了所有情绪。下首右侧坐着穿朝服的梁后,相貌温婉清丽,仪态端庄。左侧是一位众人都未见过的青衣人,长须美髯,飘飘欲仙。此人就是木尊者,公主准夫婿的父亲。 当今执掌神谕的龙、木、玄、白四神宗里,木宗之势隐隐压倒其余三宗,木尊者在这片大洲的地位,已经超越许多小国君主,但大梁不在此列。 梁后在的微笑示意下,司仪官开始宣读一篇辞藻华丽、极尽歌功颂德之能的文章。可惜在场的大臣大多饱读诗书,这种空有其表而内容乏味的文章还入不了他们的眼,因此听得几欲昏睡。直到一声响亮的——“请天璇公主!”,众臣才精神一振,见两个年长的女官作为喜婆,搀扶着公主缓缓步入殿内。 公主身穿绣千蝠百雀纹的大红喜服,头戴凤冠,长长的珠帘垂下,看不清容貌,这令不少人颇觉遗憾。虽然这位公主并非养在深宫的弱质女流,见过她真容的人却不多;何况她的生母,先皇后刘氏,当年才名和美名都冠绝京城,即使仙逝十几年仍为人所津津乐道,想必其女也是个美人。 帝后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公主行礼应过后,便由女官引着,轻移莲步,向殿外走去。在广场边缘列阵等候多时的宫廷乐师奏响丝竹管弦,和缓庄严的礼乐响起。 木宗世子看见喜服下那曼妙的身姿,眼神一亮,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翻身下马,拾级而上相迎。 近了,近了,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曾以为遥不可及的水中月镜中花,如今即将成为他的新娘,相守一世。木宗世子思及此处,若不是顾及体面,几乎要仰天大笑,才足以畅快地一抒心中喜悦。 可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凰兮凰兮,出淮南;鸣于九阙兮,四海安。” 公主脚步一顿,双手一紧,将两个身材高大的女官拽得一个踉跄。 木宗世子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轻巧地落在他正前方,颀长挺拔的背影挡住了他的视线和去路。 世子一惊,随即怒道:“你是何人,还不……咳……咳咳咳……” 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涨红了脸,十分狼狈。他看得很清楚,那白衣人拿着把折扇朝他摇了摇,不知暗地里搞了什么鬼。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带着清爽的少年气息。他身着镶金边的白衣,脚踏云纹锦靴,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心。少年的目光最终落到木宗世子身上,流露出几分不屑。他漫不经心地环视一眼广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再度开口。 “胡某方才所吟,乃星仪司首席为天璇公主所作的判命词。今日,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诸位大人。” 少年神色一肃,声音变低沉了些:“我大梁开国太|祖出身微末,举于乱世浊流之中。据太|祖自述,曾受神女教导,得书千卷,从幼童开蒙、礼仪六艺,到农林商贾、傀儡机巧,再到用兵遣将、经世治国,包罗万象,乃至最后百卷,得以上窥天道。太|祖于建京郊神女峰建藏书塔,立下祖训,后世能破千卷者,以国士之礼相待。” “去岁集英会上,天璇公主登藏书塔顶,引得白鹤来,载之绕峰三圈,天下人有目共睹。然而--”少年加重了语气,“听闻木宗前来议亲时,十余位老大人联名上书,劝陛下以大局为重,以天下利益为重,接受联姻。胡某倒想问问,一名可安天下的国士,在你们眼中,难道比不过凭借不知有无的‘神谕’、狐假虎威的所谓‘神宗’?鼠目寸光,是为不智;违背先帝祖训,是为不忠!再说,开国三百年来,大梁何曾外嫁过宗室女子来讨好他人?你们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笑!”” 众大臣一片哗然,议论纷纷脾气暴躁的立刻高声出言训斥。那几位被点名的老臣更是气得发抖,欲上前理论,被同僚死死劝住。 木尊者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朝宝座上的梁帝看去,梁帝却恍若不见,聚精会神地望着殿外,眼神明晦不定。 白衣少年冷冷地看着场中好一幅众生丑态,眼中讥诮之色更浓。他回头,上下打量一番嫁衣如火的公主,笑道:“怎么,你不会真想嫁吧?” “哈哈哈,好!”公主忽然爽朗地笑了,双臂一挣,双掌外推,两个早被定住身的女官骨碌碌地沿台阶滚下去。 “算你讲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