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缱第一次见夏后,是突然的传召。那是两日后的清晨,寺人椒带来消息时姜缱正在梳妆。她只问了一句:王子予何在。得知他一早便到妇姚那里请安去了。
姜氏王族已没落,如今只剩下自己和濮地的伯父姜元。彼时姜元背叛了父亲,换得他那一脉在濮地的生息和繁荣。他这样的人,姜缱不敢指望。现今的濮伯姬显是夏后氏的宗亲,姬氏蛮横凶恶,作威作福,姜缱更不指望他们能良心发现。她自问,自己不过是独自一人罢了,为何要走到这里?
只是,不得不来罢了。
她也想让自己心肠硬一些,在巫咸那么消无声息的活下去,可是她怎么可能不顾念濮地的百姓?一想到濮人在受苦她就会坐立不安,她是濮国人,就算死了也是濮国人。她想,她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天光大亮时,姜缱立在桐宫的大殿里。这里是夏人的王庭,她同自己说,不可以给濮人丢脸,她抬起头来。上首这个精光内敛的人便是姒少康了?这个她从未见过却掌握了她家族生死的人,他头戴金冠,面容威严。岁月在他脸上留下自然的痕迹,却并未染白他的头发,他看起来睿智而不显一丝老态。她觉得自己该去恨他,却也知道自己的恨与他而言,不过是微风拂面。与其恨,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
姜缱行了一礼,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殿中的人。姒少康的下首列着两排臣子。姜缱眼风扫过,就看见王子予立在夏后王座近处,绛朱衣袍,束发皮弁,长身而立。见到他,她心下稍定。他身边有一人并肩,那人锦袍金弁,眉宇间和他有些相似,只是和王子予浅麦的肤色相比,要白净些。姜缱思忖着那估摸便是他的兄长小王衡。
姒少康也打量着姜缱。他阅人丰富,见到她时还是略微惊讶了一瞬。这个女子目前算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人,已经有六卿、王子、宫人几拨人来向自己禀报过,其中就包括孟衡和季予。而她带来的文书上,还有仲余的印鉴作保,如此一来她竟和自己三个儿子都扯上了关系,令姒少康猜度这女子恐怕是如同那妖女纯狐周旋于后羿和寒浞一般,善于将男子玩弄于股掌的人物。然而很意外她却是濮地民妇打扮:她穿着朴素的鸦青色粗布衣裳,周身没有装饰,乌黑的头发结成繁复的辫子,发间只有一个素色骨笄。
姜缱这身衣裳在民间十分常见易得,用核桃皮就能染制,姒少康记得自己当年在有仍国蒙难时也曾穿过。这衣裳暗沉老气,穿在她身上却越发衬得她肤色雪白,身量纤细,在加上她神色沉静,颈背笔直,周身自有一番雅致气度,少康知晓她并非一般民妇。
“你就是濮姜?”姒少康开口问道。
“正是民女。民女拜见夏后,愿大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因何事谐阙?”
殿上除了王子予和小王衡,还立着五六个卿士。姜缱用余光扫过,心想今日完全不是谐阙的阵仗,倒有些像朝会。
她谨慎道:“民女是濮人,近些年濮地生活艰苦,特来向夏后祈求些许恩典。”
姒少康颔首,“余一人已有所耳闻。不过还是想听你细说看看。”他眼风扫过众人,“濮姜独自一人,不辞千里来向余陈情,倒是比某些臣子更忠勇些。”
桐宫里是屏息的安静。姜缱深吸口气,道:“请夏后明察:据濮姜所知,大夏各城邑、方国皆分公私田亩,农人在公田劳作,纳什一税,私田则无需缴纳赋税。可如今濮地却比别的地界课税重了一些,无论公私田亩,濮人都需缴纳出产。如此区别对待,濮人的生计自然比别处艰难些。是以,濮姜的第一愿,便是希望夏后垂怜我濮人百姓,与夏人一视同仁。”
姒少康用手指磕着扶手。殿中有人向前一步,正待说话,少康摆摆手,道:“说下去。”
“近年来,濮地年景不好,雨水太多,淹坏了许多农田,遭了灾的农人不在少数。这些人交不上税,只能被贵族充为奴隶。搁在别处,奴隶多是征伐留下的降虏,如今濮地失了自由的人倒越来越多了。可怜了这些人,要么终年辛苦劳作看不到出头之日,是为人奴,要么,或伐或焚或埋,是为人殉人祭,一生再无指望。濮姜第二愿,仍是希望夏后垂怜我濮人,约束濮伯和濮地的贵人们。”
姜缱已经无数次的在心里排练这番话。如今说完,只觉得松了口气。她向众人一一望去,最后目光停留在王子予身上。能在这里替濮人说话,她感激他。
对于濮地的税赋,姒少康并非不知晓,只是此事颇为微妙。姬氏初入濮国,战乱后百废待兴,每次来纶邑都来和他哭穷。然而夏国本土亦经历数年战火,财政空虚,少康只得命姬氏自行治理。姬氏下手就是猛药,提高了税赋,将这几百年来的规矩抛到了一边。对于此事,少康只装作不知晓。流民之乱后,濮地出了一个高阳氏,在巫咸国和濮国的边境笼络流民,竟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前些日子大宰雍伯靡前去征讨,高阳氏便领着流民躲入了深山,一时奈何不得。少康重新审视此事,发现濮国的形势若再不干涉,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身为上位者,姬氏舍本逐末不甚高明,手段亦太过冷硬,少康决定敲打一番。如此说起来,是姜缱给了夏后氏一个机会,借助她的手,少康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借着民声降罪于姬氏,若非如此,她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他。
姒少康转向孟衡,问道:“衡,你日前刚从濮邑回来,怎么未听你提起此事?濮邑民乱究竟因何而起?”
孟衡面色平静,竟似责备一般,看了一眼季予。他早有准备,不疾不徐的说道:“父亲,此事其中颇有些曲折。父亲和母亲刚从帝丘归来,旅途劳顿,衡原不欲惊扰,本想日后慢慢禀告,谁知季予却不改孩童脾气,如此急于安排濮姜来此。”
他一番开场白,令姜缱睁大了眼睛。
孟衡并未将姜缱放在眼里。“衡此次去已经查明,濮地天灾多,流民众多,濮伯和濮地的氏族需时时开设粥棚赈济灾民,用度颇大,是以额外加征了私田的税赋。濮伯姬显此法虽冒失了些,却也是因为心系百姓,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奴隶……”孟衡轻蔑的看了姜缱一眼,“自古以来,人殉人祭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不论祭天帝、山神、河伯、征伐、出行、婚嫁、丧仪,诸如此类,何事不用人牲?衡认为,濮伯并无错处,倒是濮姜妄议殉祭,是对鬼神大不敬。”
这些事经孟衡这么一说又是另一番景象,姜缱如坠冰窟。濮人生存本已艰难,天灾再加上横征暴敛,只会加剧流民的数量,此时再开粥棚岂不是治标不治本?
她忍住怒气道:“夏后,此事并非如此……”
“放肆!”殿中有一人喝道:“主上面前,岂容民妇插话。”
“主上,”季予看了那人一眼,“予有话说。小王此言,初听下来颇为合理,但是细想下,却有不妥。大夏各方国、城邑皆设公田征税,几百年来自有平衡。治国则为治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濮伯私自征收重税与民争财,不论缘由是为了赈灾或是敛财,民心已伤,此罪已犯,不可避重就轻。”
季予转向孟衡,又道:“再说人奴。因无法缴纳田税而没入奴籍,劳苦一生还要被殉祭,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惨事。好生恶死,乃人之常情。濮人恐没入奴籍,不得已只好背井离乡。予认为流民之乱,并非天灾,倒是人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