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进宫跟了他,也见识过汉王的凶狠。汉王将刀举向东宫时,是不曾留情的。那段在朝堂上焦头烂额,眼看着周新等忠臣被冤杀却不能救的日子,历历在目,连我都不曾忘怀,何况黑蛋。
黑蛋自幼觉得,他的家不像个家,跟正常人的家庭不一样。罪魁祸首,就是这位不顾念骨肉亲情的汉王。
但黑蛋若下手去杀汉王,他真的能毫不犹豫么。
若真下令杀掉亲叔叔,他自己不就也变成不顾念骨肉的人了吗……
我不觉得汉王可怜。于我而言,汉王死不足惜。我只是不愿,黑蛋因为杀了汉王,从此心里背上包袱。
人死不能复生,生死事大,还需慎重。
“若微,你知道吗,当时他跪在我脚下,说臣罪万万死,生杀惟陛下命。”黑蛋说。
“他”当然指的是汉王。我刻意不去主动提起汉王,想让他暂时忘却烦恼,然而连美酒也不能将他解脱。
“那你是怎样想呢?”我问。
“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他拍着龙椅扶手上浮雕的金龙:“我就容不下二叔。可我若容不下他,将来到地下,我就没法去见皇爷爷皇奶奶还有爹……”
说起父亲,黑蛋眼眶红了。即便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也想要被父亲认可。
我连忙取丝帕给他拭泪,他握住我的手,自己别过脸,仰天眨了眨眼睛,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
“我真恨他。”他脸颊晕红,起了醉色:“爹那样好的人,那么好的心,他这些年怎么忍心作践。”说着,他又喝了一杯。
都是因为皇位啊……我心中暗叹。汉王自负才干,又是嫡出,他只是因为晚出生几年,就与皇位无缘,自然心有不甘。更何况,他向来瞧不起长兄肥胖残疾,怎么肯服气?
可这些话我却不能说。说出来,句句都是戳黑蛋的伤口。
“他等着出了洪熙年才反,或许也有顾念爹的意思。”我说。其实真要反,黑蛋刚登基那会儿他趁势反了,比等到宣德元年黑蛋立住脚跟才反,要强。
“呵……”他酒意上头,脖子都红透,冷笑道:“可他宣德年反了,是不服我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他不服爹?”
我暗悔刚刚那句话说得不妥,好在黑蛋从不会为了一句话迁怒于我。
眼看着他的酒非但没能消愁,反而越喝越闷,我忙软声劝道:“他再不服你,如今你不是已经打得他服了么……他此生都不能再生事端了。”
黑蛋道:“他是服了,可若不重重处置他,旁人要如何服我?”
汉王以外,还有赵王,赵王以外,还有朱棣的几个兄弟们。靖难之后,各藩王屈服于燕王,但他们真的从此以后都服气燕王后裔继承皇位么?若不杀一儆百,其他人难保不蠢蠢欲动。难道要等他们陆陆续续生事,再一个一个派兵剿灭?到时且不说折腾朝廷,频频兵荒马乱,大明的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
或许黑蛋曾经可以只做汉王的侄儿。
现在黑蛋不只是汉王的侄儿,他还是皇帝。
侄儿宽宏大度就可以原宥叔父,但皇帝对谋反者的思量,无法做到那么简单。
黑蛋他坐上了龙椅,也被龙椅所挟持。
他起初说的那句,“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我就容不下二叔”,我到现在才算是明白了背后真正的意味。
我也渐渐明白,从前暗地里心疼老三和小五,明明都天资聪颖,一个沉迷佛法,一个不务正业,都是我无谓的想法。他们小小年纪就能看得透,还懂得避祸,已然是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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